长歌行
络纬秋啼,玉阶微湿,金井阑映着涎涎月光。高高挑起的宫廷女子的罗袜,蒙了夜雾的朱红鞋面踮在金阑干上,自顾自地波动。远处金碧辉煌的灯火悠悠地引来丝竹声,华服与暖帐,笙歌与朱唇,似正午又似极夜。大唐的天空被那片灯火隐隐映亮了一个角,沉香炉蒸腾起摇摇欲坠的芬芳。
我静静地躺在他的书袋里——这里并不属于我,大唐的灯火与我相隔了几个战火的千年,我来自漫长岁月之后的未来。此刻背着我漫步在夜华亭的男子名唤李白,大唐翰林供奉,居以满腹奇才与生而天骄的张狂,在千百年后同样名声大噪。第一次读他的诗文是《将进酒》,在洒脱流畅的锦裘金樽身后我望见了一片深蓝近墨色的海——那是他的心,空旷而杳无人烟,只有苍茫月色轻歌曼舞相邀为伴。我爱上了他,像一尊神的他。幻想自己若是能够在他身边充当他指明前路的眼,今后他就不必被驱赶出长安颠沛流离。神答应了我的请求,于是我化作他书袋里的卷轴,不舍昼夜与他同行。
那是他生来最为快乐的日子。十余年漫游结交四海,却远无法接近心中日夜期望的神坛。他在渴望什么?我看见他初次跨入皇宫微湿的眼角,被赐官时给家人写信报喜时手指颤抖的欣喜若狂,初见圣上时匍匐在地如同叩拜自己长达十余年的希翼。我卧在他的桌角,见他日夜不息地为君王作诗题文。皇妃的妩媚,宫室庭院华屋兰亭,五一不化作了他笔下的生生不息。翰林院的门庭渐渐人流如潮,从宫廷遍至京郊。权贵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得到他笔下一句珠玑,我望着他在人群中央如同太阳,也有闻名前来比试才学的文人,可那惊艳的诗文古书的字句似乎只与他一人打招呼。酒过三巡,觥筹交错,他半散鬓发披着银青长袍摇摇欲坠地半卧于酒榻,手指勾着酒杯,他的不拘礼节在圣上眼里也成了才子的洒脱不羁。高力士脱靴,贵妃屈下曼妙的腰身为他浸巾擦拭。意料之中我看见众权贵嫉恨的目光。我努力叫喊他,他轻佻的微笑下眼里缄默的深深的落寞哽住了我的喉咙——在这万人渴慕的华美宫室之中,他并不开心。
他轻轻唤我:"你可听闻过一处名为青莲的地方?那是我的家乡。"我无言以对,只得静静倾听。"当年我与几位同乡正是鲜衣怒马之年,虽穷困至连打几两酒的铜板都要一起才能凑齐,可那时的心境却是真真比如今欢喜。"他的手轻轻抚摸我身上冰凉的竹片,幽幽叹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如今世上知我听我,惟明月美酒与君者耳。"
我心中隐隐浮上一层不安。第二日他出门,再没有将我携带在身上。过几日便传出他被驱赶出宫的消息——在君王眼中,他李白再是才学惊艳,也不过是一个舞文弄墨之辈。彼时他已树倒猢狲散,无依无靠。听闻他投入了永王幕下,我不禁头晕目眩。他的宿命似乎一步一步在我眼前重现。他的目光也告诉了我,他知道永王并不是一个好的归宿,只是这世间,懂他的人少之又少。若是有一个,他都会,也只能选择跟随。
长安的灯火明明灭灭几季,历史最终跟随史书之上的白纸黑字流淌。永王已死,他被流放夜郎。他依然作诗写文,只是他的眼里再无之前不可一世的光彩。破柴屋之中米坛空空,他的酒壶却日日盈满。我禁不住内心的悲愤交加,向他喊:"你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普通过活即可,何苦这样作践自己。"他的眼里蒸腾着酒气,说出的话令我痛彻心扉:"你不过也只是一纸卷轴而已。"他坐在夜色苍茫的湖边,说罢提着酒壶起身,我隔着泪眼看他,他将头埋到了双臂间,肩膀颤抖如纸,然后提起酒壶一饮而尽。月色倒映在湖上,金的,朱红的,墨蓝的,深的浅的。他晃晃悠悠向着水中之月而去。我在那一刻似乎看明白了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我看见了他挥洒黄河水用生命换取奇迹,也看见他一人独舞在明月之下举杯落泪。没有谁能改变一个人的本心。他是神明,是浪子,也是一个沉睡不愿醒的、孤独的孩童。夜色如水,秋寒袭人。不知过了多久,我恍然地起身,酒壶跌落在岸边,水中月一圈一圈地荡开,清明见底,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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