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迷踪,那个在无人区失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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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无人区失踪事件,失联51天后的奇迹生还,3个90后年轻人的是非对错……让羌塘无人区,这一片中国最大无人区,再一次成为大众焦点。
迷雾重重中,这两男一女究竟亲历了什么?这片藏北荒野,10年来,如何成为户外旅行者的致命诱惑?为何屡禁不止,年年有人失踪,年年又有人试险?
独家采访,还原最新事件的同时,围绕近10年一个个羌塘失踪者,我更遍访了曾走过荒野的各色人等、失踪者亲友,查阅大量随死亡尘封的书信、日记、轨迹数据……试图厘清:他们为何走进无人区,又如何消失在荒野?
即将展开的这些迷恋、迷途、迷情、迷踪、谜题、迷梦……曾发生在远方无人的荒原,也继续在今天的茫茫人海。迷失,并非只在荒野之中。
”本文作者|湘君 迷失冰湖失散
29岁生日这天,林夕趴在警车里掩面哭泣。车门外,失联51天的男友冯浩,刚刚走出荒原。
这场原本3人行的违法穿越,穿过无人区,穿过离散,穿过舆论风暴,终于画上一个侥幸的句点。都还活着的3个年轻人,头顶烈阳,回望各自走过的荒野,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说?
冯浩会成羌塘又一名疑似失踪者,是在无人区穿越第11天。南北长15公里的邦达错,冰封湖面上,他一个人推车向南而去。四五公里外,同行女友林夕在北岸追赶,高原阳光把他们之间的冰湖照得白晃晃。
心急眺望,没顾着脚下,才到湖边,林夕就连人带车一下扎了进去。3月湖畔正悄然开化,一脚踩空的棉絮状碎冰,让使劲把自己拉回岸上的女孩,一时不敢上湖了。望着男友远去背影,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不知是否该继续追?
上一次望着男友背影无措,是4个月前,也在这片无人荒原边缘。“风很大,站都站不住,我怕他会回不来……”远方闺蜜接到林夕电话,那时的冯浩正启程,执意一个人横穿羌塘——以一辆小推车,携近400斤物资,独处荒野4个月。
美丽也残酷的大羌塘,虽近年禁令频出,却难以阻挡人们对荒野的向往,甚至是许多户外旅行者终极梦想。
前所未有的难度,也吸引着长年漂在拉萨的冯浩,为此准备大半年,小推车都是自己一手改装。至于未知生死,去年8月,他在朋友圈这样写道:“If I die in Chang Tang,at least I will die free。”
▲羌塘,中国最大无人区,广义上涵盖藏北、阿尔金、昆仑山、可可西里。供图/星球研究所
也在这个夏天,业已完成2次羌塘纵穿的女骑行者林夕,和他偶然相识。对羌塘的共同向往,让两个漂泊的同龄人迅速相恋。
尽管林夕也一直梦想横穿羌塘,冯浩却更想一个人走。甚至不考虑配卫星电话,觉得那是“作弊”,他心目中的荒野是去“享受孤独”。
倘若不是在横穿起点被遣返,冯浩本该在12月独自走进荒野。不甘心放弃之下,他甚至搭车直奔1500公里外的青海终点,试图反向穿越。
冬季、反穿、全程逆风,这更是近乎不可能的路。当晚他就折返了,一把抱住担心出事的林夕:“不走了。明年我们一起走吧。”
失联33天
“我们约定好,和李志森万一走散就散了,反正他有能力独穿。但我和冯浩可一直不能分开。”3月4日,各携带近200斤物资,50天左右食物,抵达穿越起点,这对情侣进一步约伴,已成三人组。
此行另一队友李志森,年仅23岁时,就曾闯过狂风暴雪,以33天最快速度单人横穿羌塘,犹如一只猛虎撞进户外人视线。但,太年轻的他也直言“太穷”,需要赞助商赞助,并准备在论坛全程直播。
“其实从一开始,我们的旅行目的就有差异。”倘若不是想陪林夕,冯浩本不想跟这支“理念不同”的队伍。他不希望自己的荒野之旅,被掺杂进世俗因素。最终,冯浩没在协议上签字,没接受赞助。
▲阿里会合时,三人行装。
“能走这条线的人,实在太少了。根本没得选择队友。”林夕也不喜欢行事高调,但眼前浩渺的大羌塘,此前仅有2人成功横穿,并从未有女性。这样万难的路,相比理念一致,她更倾向找实力强的队友。
“我以为情侣应该更牢靠,才同意林夕带上她男友的。”对于李志森,这也是一次深深教训。怎么也想不到,本以为最不可能分开的情侣,迎向荒原考验的11天后,竟会冰湖失散。
“今天冯浩和林夕吵架了。现在冯浩不知道是去检查站还是绕路。麻烦你五到七天给冯浩打电话……”3月15日晚9点,李志森通过卫星通信工具,向后方联络人发出信息。
此时扎营地点,海拔4900米邦达措东岸。帐外漆漆荒野,冯浩不知所踪。三人原计划1500公里的路,刚走出1/10左右。
▲前11日,三人行走轨迹
“3个人进无人区,只出来两个,还有一个至今失联……”整整33天后,当户外论坛8264发出一篇热情洋溢的祝贺《用时44天,李志森、林夕再次成功横穿羌塘无人区》,冯浩失联33天的情况,这才在网友留言中,跟着进入公众视线。
“冯浩,另一个队友,在邦达错私自离队退出。走时招呼都没打!他还处于失联状态……”
又一天后,回到拉萨的李志森,终于报警。微博上,这一似乎来得太晚的当事人通报,一夜间,却把才走出荒原的两人,卷进新的风暴。
计划外的混帐
为什么失联33天才报警?为什么直播帖几乎不曾提及?是否完成既定目标高于队友安全?相比户外专业人士的质疑,更挑动大众神经的词组:无人区、情侣、两男一女、男友失踪……则把话题带向“情杀”等离奇阴谋论。
面对漫天指责,归来的林夕始终沉默。手背上,一圈破了皮的深深齿印。实在控制不住情绪时,她就咬自己的手。
而一切猜疑,要从穿越起点的一顶帐篷说起。藏疆边界,月黑风高,3月凌晨零下40度极寒,给自以为全副武装的3人,直接一记下马威。
没几小时,林夕就差点冻得失温,哆哆嗦嗦忙搭帐篷取暖,万分意外却是:帐篷坏了——骨架里的橡皮筋断了了,骨架穿不起来……
▲左为李志森帐篷,宽约1.35米。右为冯浩帐篷,宽约1.1米。
“这实在是一个低级到不能再低级的失误。”来不及懊恼,她一头钻进李志森刚搭好的帐篷,接过冯浩烧的汤,抖了几个小时才缓过劲。
李志森是双人帐,勉强能挤两人。冯浩的单人帐,挤得两人都睡不好。第2天,李志森提出不如换帐篷,但李的帐篷更重7斤。冯浩最终没换,更否定外界的“吃醋”猜测:“我知道他们没什么。户外混账很正常。”
“当眼前都是生死的事,每天累到趴下,哪有什么性别意识。”一心穿越的林夕,觉得极端环境下的男女混帐,真没什么可多想。那么,这对情侣究竟为何走向失散?
走散那晚日记里,林夕这样写道:“我真的错了,我们不应该分开,应该一路陪着你……好想时间能回到那一天早上。”
真正的情绪转折,是在穿越第9日。那天一早,李、林所有东西都收拾完,准备出发,冯浩却还没出帐篷。丢给林夕一句:“帮我收下帐篷”,他着急上厕所去了。林夕第一反应,是看了眼李志森,怕队友会不开心。
危机四伏的无人区,生命以天计算。回估来路,每天才走20多公里。前方1300多公里,深入更无人荒原,粮食却只有40天出头……
李志森心底确实着急,也就此和冯浩谈过:“你这样速度,每天起床收拾还那么慢,会拖累整个团队的。”李一脸认真,冯的回答则像开玩笑:“我就是休闲游,不会像你那么着急。”
一听这话,李志森有些来气,却没听出弦外之音。早在出发前,李和朋友谈起这次行程,就曾充满急迫感:“我没时间了,放手一搏吧。”
作为独子,父母其实一直不同意他这样玩命下去。为获得更多支持,他更着急的,是尽快做出点成绩。
“我说的‘休闲游’,其实是追求心灵体验,不以成功穿越、破纪录、得奖、拿赞助为目的。”表面玩世不恭,但冯浩其实对横穿有过精心准备,精确到每天热量的摄入。
速度不同的背后,其实是旅行理念不同:“我就是来享受大自然的,不追求什么成绩。”
▲2年前,李志森第一次单人33天横穿线路。
迷情情绪失衡
“李是外人,而我和冯算是家人。在一支队伍里,我自然先照顾外人感受。”微妙考量之下,林夕没帮男友收帐篷,转身说:“咱们先走吧,他一会就追上来。”
可推完下坡,在路口等了半小时,冯还没来。刺骨寒风里,不好意思让“外人”再等,她又和李志森说:“反正约好扎营点了,咱们继续先走吧。”
那一晚,他们九点多扎营。直到12点,辗转反侧的林夕,终于听见冯浩随身的铃铛声音。“换作是我这么晚到,他一定会起床帮我烧水做饭。可当时,我却没有这么做。外面零下三十多度,我冻得一直咳嗽,就没出帐篷。”
事后再想,林夕觉得那天没出帐篷关心、没等男友,才是情绪导火索。
半夜,冯浩刚到时,还兴高采烈说看见流星,许愿要永远在一起。一夜之后,他的态度却忽然急转直下:“咱们还是分开走吧,每天约好扎营点就行。”
“那不行,万一走丢了怎么办?”林夕当他开玩笑,他却煞有介事开始平分药品、炉头等物资。这是走散前一天,坚持分开走的冯浩,晚出发了半小时,始终和他们保持两三公里距离。
当晚7点,李、林扎营。直到10点,林夕才又听见冯浩的铃铛声音。这一晚,他甚至一个人把帐篷搭在了200米外。
“每个人对感情理解不同吧。几件小事不会介意,但一点点累积,渐渐就成了不被爱的失望。最后躺在帐篷里,我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了……”冯浩的确介意女友没等自己。此行是为和她一起走,结果却成了一个人,一路跟着这支理念不同的队伍。
然而,走进危机四伏的无人区,每一个人都绷紧神经。理念的统一,速度的协调,个人独立与队友互助之间,平衡点应在哪里?
荒原放大人性,情感更放大细节。踏上这样极致的旅行,渴望相伴的情侣,只怕更加敏感,更易走向失衡。
负气离队
“队友之间不会计较,亲人反而难以原谅。我是他最亲的人,他期许的回应也许不一样吧……”在日记里,林夕一遍遍后悔,心想着天亮去道歉,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冯浩却是一脸冰冷,坚持拿回由她保管的身份证。
“不想跟你玩了,以后也都不想。”“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对了。”在冯浩的认知里,这就是“最后的摊牌”,算是交代了要离队自己走。
男女思维,却是不同。即便这时,林夕还是不相信他会真得离去,只当是一时气话。
那一天,沿着邦达错北岸,他们依旧保持两三公里距离。瞬息万变的荒原,猛一阵风雪,林夕眨眼竟看不见冯浩了。直到雪停,男友已在冰封湖面之上。
以为他只是想抄近道,可一路走一路回望,林夕愈发不对劲了:“感觉他怎么往南拐了?那边是检查站啊。”
“难道他真生气不走了?”猜测、迟疑、委屈甚至也有气愤,种种情绪,一股脑翻涌上来,站在这条她盼了快2年的荒原路,林夕犹豫了五六分钟……
“对不起,你先走吧,我得赶紧去追冯浩。”朝李志森丢下这句话,林夕一度选择了掉头去追。
▲邦达错卫星图
天平滑向情感,湖畔融冰却挡住去路。望着男友越来越远的身影,林夕心急也再次陷入矛盾:不知从哪上湖,冰面能结实点?侧逆风之下,这得追多久?更顾虑的是,万一追不上,她帐篷坏了,晚上一个人怎么过夜?
“两条路,我当时只能选一条。选错了,可能会死。”茫茫荒原,此刻分散的3人,渺小如棋,呈三角分布。男友在四五公里外的湖上,李志森在一两公里外的岸上,一时间,何去何从?
最终,她选择了更有把握的方向,放弃追冯浩,哭着又追回李志森面前。
“能看到他上岸了吗?”三人的路,就这样变成两个人。视力不太好的林夕,反复问着李志森。“实在太远了,只能看到一个小黑点,我也不能确定啊……”
▲走散当晚9点,北斗通讯记录。
“冯浩走时,确实没和我打过招呼。就以为是情侣吵架。”估算着邦达错南岸距保护站近30公里,3天内可达;距国道近100公里,7天内可出去;以及他携带装备还算齐全,李志森当时判断他可能是离队退出。
在那一晚日记,林夕甚至还抱着“他会追回来”的一丝幻想:“今晚我是睡不着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铃铛的声音,我好希望……”
黑暗笼罩荒原,曾经的恋人隔开一面湖水。但其实,此时扎营在20公里外的冯浩,并没想过撤出,也没想过追回。他只是决定继续自己一个人的路。
▲走散当天,李、林的北岸路线及扎营点。
谁负了谁
再回想当时的离队,冯浩觉得自己只是“敢爱敢恨”。但缺乏充分沟通的离去,造成了误解重重,却让另2个先走出荒原的人,响彻耳畔的,成了口诛笔伐的声音。
为什么失联33天才报警求救?面对这一广泛质疑,李志森处境有些尴尬。后方联络人7天还联系不上冯浩时,李一路问过林夕:“要不咱们报警吧?”她却总说“千万别报”、“再等等”、“我相信他没事”……
林夕的理由是:冯浩当时是主动离队,不是走失;还没出去,就肯定还在里面走,毕竟他还有40天食物等物资,自己也一直想一个人横穿;万一人没事,岂不是浪费警力救援,更招口水横飞。
另一特殊原因是,报警必定通知家属。父亲望子成龙,冯浩却漂在拉萨,6年没回家了。在她的认知里:“他并不想现在和家人联系,尤其是这种方式。”
而当冯浩最后走出荒原,也很吃惊:“外面怎么这么大动静?原本纯静的旅程,像是一下被毁了。”
冯浩至今觉得,自己是有交代要一个人走,干嘛要被报警?原本平常的事,怎会被如此夸大?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是否有人故意炒作,制造了所谓“奇迹”?
最近被谩骂围攻的李志森,一听这话,则有些伤心。此前,他们确实没搞清冯的想法,一路忧虑。
3月29日晚,失联14天时,后方联络人再次发来催促:“真要找一下冯浩了,十三四天了。”
北斗海聊里,李志森这样回复简讯:“林夕说,他应该是在哪玩呢。等她出去的日期,他再出来。”“好吧,希望他真是在里面等林夕。”“我也希望是这样。不然出事,这趟就不太好了……”
▲此次穿越,李志森还有3座未登峰攀登计划。
那么全程直播帖里,为什么几乎没提有人失联?一说直播,换林夕有些郁闷。
走向荒野,是走向无人寂静,她也不喜欢直播。出发前,李志森甚至没和她提过。直到深入荒原十几日,她才偶然得知:还有论坛直播这回事?
“冯浩没说离队去哪?我们也没法判断他究竟是出去了,还是继续穿越,还是在哪呆着……当时我实在没法给外界一个准确交代。”对于李志森,这是他第2次横穿羌塘。他并不讳言,同时希望能有赞助商看到。
“我很穷,但不想放弃最爱的户外。”面对烧钱的户外探险,这个25岁年轻人,渴望获取关注与支持。当有人提出直播想法,他欣然接受了,但没想到这一高调形式也成了一把双刃剑。
新的转机
“这次穿越是成功了,但就团队来说,是失败的。”最初,从不曾户外同行过的这3人集结到一起,李志森曾盲目乐观,期许“1+1+1>3”,结果却成“1+1+1=2”的僵局。
“大家精神都比较自我,团队缺乏合作。冯浩个人主义太多,我和林夕则是主观意识太多,结果误会这么深……”
头顶队友失联的阴影,荒原深处的他们,继续向前,又用了33天成功完成穿越。
对于继续穿越,他们的解释是:“当时行程已过半,往回逆风。退回相比前进,耗时更长。羌塘是一个没有退路的地方。”但这一场没及时中止的旅程,在户外论坛引发激辩。
▲出发前,李志森曾对团队很有信心。图片来源直播贴。
有人觉得:一个人成年人任性离队,难道同伴只能迁就、牺牲?每个人应为自己的行为及后果买单。
也有人觉得,团队行进,最重要的是独立和互助精神。不可依赖他人,也不可只顾个人,两者并不矛盾。户外,不能这么玩。
更理性的声音是:极限环境之中,以高标准要求别人是道德绑架,但应以底线来约束规范。那么,底线究竟是什么?
“如果知道他出事,我们还坚持继续穿越?那是人命,不是儿戏!”身陷舆论漩涡,李志森在微博回复中也认同,生命是底线。
但面对冯浩无踪的现实,他也开始后悔:“失联超过一周后,我应该报警,不该听林夕的,心存侥幸。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到现在,我还是相信他一定能出来。”深陷舆论漩涡,林夕不发一言,依然坚持她的判断。
特殊的女友身份,正让她遭受“冷血无情”的无数指责。但查阅她的44天穿越日记,后33天每一天内容都是写给冯浩:“只要清醒着就一直在想,不知道你现在到哪里了”……
牵挂、思念、矛盾、后悔、自我怀疑等,百般情绪参杂。其中,仅“想你”二字出现36次。
“这次感受很不好,和预期完全不一样。”曾经,她渴望走进荒野,是渴望那种天地无人的简单宁静。可这一次,虽实现成功穿越,她一举成为首位横穿羌塘的女性,却是一路走一路想一路哭,“看到像人的东西会盯着看很久”……
“这么想念,为什么还继续着横穿呢?”面对这一追问,她沉默了一会,还是像在做梦的那一句话:“我相信他。”
随着时间推移,几乎没人能相信她的“相信”。警方最新发现,却让这一出荒野迷踪惊现一丝转机——走散地点以东100多公里,罕无人迹的荒地上,一条自行车车辙滑过。车辙旁一行43码男鞋印,和冯浩鞋码一致,并朝着青海终点方向。
“有希望的,我相信他。”4月29日,才随警车驶出无人区,林夕第一时间发来私信,少有的激动。“就怕他速度太慢,食物不够。”紧接着,她准备马上赶往无人区另一头,原定的青海终点,继续寻找消失的恋人。
他们走散那天,冯浩随身携带食物、气罐可用40天左右。而这一天,是失联第45天。
▲走散地点以东100多公里,拜惹布错附近,发现车辙印。
迷恋重逢故人
新的失踪与寻找,还在继续。只是,要在这片海一样浩瀚的荒原,找到一个渺小生命,无异于大海捞针。它是如此残酷,但也存在奇迹的可能。例如3年前,也在4月底 ,另一个失踪者与一支穿越车队,就曾奇迹般相遇……
“我有一个老乡叫李聪明,骑行圈的苦行僧,想去横穿羌塘,失踪一年多了,你说咱们这趟进去有可能找到吗?”
2020年4月,一支名叫“老男孩”的车队临行会上,福建队友大笨无意提到的话,压根没人当真,“方圆近40万平方公里,几个省大,这根本没可能。”
然而,仿佛被冥冥中牵引。这支车队临时抄近路,穿越几乎没人到过的勒斜武担湖。过冰湖时,一辆车啪一下陷入冰缝。车友们下车救援,走到一百多米岸边,沙石里竟半埋着一辆自行车……
▲红圈内,半埋湖沙中的自行车。供图/老男孩车队
白茫茫风雪中,这一发现,让所有人震惊得像遇见外星人。在这荒原最荒芜地带,竟有人凭单车骑来。只是,人去哪了?
遗留现场的相机,储存卡中第一张照片,一个男子正从拉萨出发。推着自行车的淳朴笑脸,一眼让大笨惊呆,扑通跪倒在地:这分明就是他出发时提到的老友李聪明。
“也许,这就是注定吧。”自2020年10月开始横穿羌塘失联,网上“寻找李聪明”的信息已发布一年多。谁也想不到,他会是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故人……
▲现场祭拜。供图/老男孩车队
25年骑迹
“你想过没有,那么大荒原,万一出不来,你一个人怎么办?”时间继续倒回一年半,2020年9月底,拉萨青旅,隔着摊开的西藏地图,旅行者才平不知第几遍劝李聪明。对桌骑者逆光而坐,沉默一会:“应该没问题,我相信我自己。”
半年前,徒步陈塘沟时,这位扛车而过的中年骑者,一眼吸引了才平。徒步都超虐的山谷,他竟还扛着几十斤单车上来?路上一聊,愈发觉得此人深藏不露,下个目标竟要去横穿羌塘?
大羌塘,无数人神往之地,那时还没人实现完整横穿。而眼前这个流浪汉般落魄的人,居然已骑行25年,骑遍中国。
“国内骑行圈,没几人比他资历更老。但,那毕竟是羌塘。”才平不再劝了,脑子中却不禁浮现羌塘无人区地狱般的严冬,狂风深雪,随时出没的棕熊、野狼……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出发了?”几天后,另一旅行者丁丁,正背着蓝天去转山,在路上偶遇了,有些诧异,也有些忧心。
9年前,云南束河,他们就曾第一次偶遇。那时25岁的丁丁,正想去闯一条没人骑过的路。已近40岁的李聪明,正骑行环中国。
“和我们相比,他明显是上一代骑行者的风格。”1980年出生的丁丁很重视技术、装备,相比他的美国品牌单车,李聪明当时骑的一辆二手女式自行车,只花了80块,破得就像废品站拣来的。至于GPS、谷歌地图这些新技术工具,60后的李聪明几乎没接触过,全凭手中快翻烂的地图册,骑他自己的路。
相比丁丁等年轻人对未知线路的热衷,他还沉浸在80年代的骑行梦里。那时曾引领中国人远方梦的,是余纯顺的徒步环中国。
▲2005年夏,云南束河,左三丁丁,右一李聪明。
父母早逝,家境贫寒,中学被迫辍学,早早奔波于社会打工的迷茫。骑行对于他,最初既像是对现实的逃避,也是对另一种人生的追寻。
“余纯顺能徒步全国,我干嘛不骑行全国呢?”1989年,杂志中一篇《单人徒步环中国》,勾起了李聪明对远方的渴望。
才20岁的他买了一辆自行车,第一次骑过西南六省,也种下了骑行中国的梦。为实现这个梦,1993年他又骑遍东部十六省。进入2001年,索性辞去工作,开始了长达5年的环中国之路。
“只有在旅途中,才能享受到脱离羁绊的快感。”露宿荒野,他给笔友信中这样写道。
但其实,他的漫游更带着一种特殊苦味。资金紧缺,他就骑最破的车,一路风餐露宿。坏车、缺氧、雪崩、滑坡等流血流泪事,不胜枚举。更别提被亲友不理解,被当疯子的孤独。
▲2001年给笔友信中,李聪明所表达的漂泊初衷。供图/伊人
新的江湖
再漫长的路,也有终点。2005年骑至云南,与80后丁丁相遇时,李聪明的环中国已接近尾声。而丁丁等新一代旅行者的成长,却才刚刚起步。
2002年,一场去西藏的毕业骑行,改变了丁丁的青春轨迹。从此,犹如候鸟迁徙,一年年在职场和西部之间切换。作为后起之秀,丁丁总觉得自己是受益于科技进步——
2005年谷歌地图推出,让他惊喜犹如看清一个新世界。2020年智能手机诞生,手持GPS又让他尝到便利,才能探向荒野更深处……
2020年骑行新藏线,偶然遇见的欧洲人Corax曾纵穿羌塘的经历,更让他把目光投向了当时还鲜少人知的羌塘无人区。
事实上,早在1997年,两个德国人就曾用小拖车驮运物资,纯自力无后援方式纵穿羌塘。此后12年,已有不少外国人在此做出各种探险尝试。才起步的中国户外,2020年之前,却尚无人真正闯过这一片荒野。
“没想到,藏北还有这么大一块空地。我很想去看一看。”趁着2020年辞职间隔年,30岁来临前,丁丁决心“玩个大的”——从南向北纵穿羌塘。
羌塘穿越究竟有多难?此前,国内没人走过。2020年3月进入前,丁丁和另一队友老苟既兴奋也忐忑不安。真正进入,才发觉它远比想象更难……
历时36天,风大沙重,泥深雪冷,闯过种种艰辛,他们最终完成了中国人的首次羌塘无人区纵穿。这次成功穿越,当时曾获中国户外金犀牛奖最佳年度探险。
相比早年常规道路的旅行,中国人走向荒野的足迹,开始迈出更深广处。
▲围绕羌塘,曾被推崇的南北纵穿、东西横穿线路。轨迹来源丁丁、吴万江。
而真正把羌塘推到大众视野的,是又一年后,横空出世的《北方的空地》。
无人区,未及涉足的荒野,一个人,无后援,纯自力,77天,横穿羌塘……2020年秋,一篇《北方的空地,孤身穿越大羌塘无人区》,在8264户外论坛发出,竟持续吸引超2000万阅读。
“第一次知道,旅行还可以这样极致……”透过杨柳松的深邃文字,一个人孤身穿越无人区的身影,无数人这才看到:竟有这样一片超级荒原,就在我们的国度。
千里无人区,无边地平线,金色黄昏,冰河沼泽,极美的天地,极残酷的环境,还有极脆弱的生命……它和传统意义的“诗与远方”,完全不同,却如此生猛神秘,非常人能抵达。随着《北方的空地》的传奇效应,“羌塘”就此成了新一代户外旅行者又一终极向往。
迷途最后一次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若干年。作为上一代骑行前辈,早在2020年完成骑行中国的李聪明,此时本已回归生活,走向另一种人生。
2020年底,与老友重逢时,昔日在路上素描风景的旅人,已是拉萨一家工艺品厂的画工。曾经自命“独孤骑者”,40岁时,也有了家的归宿。李聪明反复对妻子说过,以后不再长途骑行了。半生漂泊后,他也曾希望为爱人不再流浪。
可对于这个习惯自由的旅人,尘世像是更难穿越的旅途。在个人博客上,他坦言“这段时间真有点失魂落魄”,“卷入茫茫人海,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旅行梦结束了,可我,终究回不到现实中……”
眼看他一谈骑行,两眼放光的神采,妻子最终只能理解并放手:“这就是所谓梦想吧。骑行,才是让他感到‘活着有意思’的事。”
对现实的迷茫,对于远方的迷恋,最终把李聪明又拉回了漫漫长路。回归尘世5年后,他在2020年又踏上新旅程:计划历时一年,连续骑完所有进藏线路,再出一本经典攻略书。
2020年底,当他和丁丁在成都再次相遇,32岁的丁丁也在试着回归生活,开起一家青旅。更年长一轮的李聪明,却还像个热血青年,甚至也把目光投向了茫茫羌塘。
“越是封闭,越是神秘,就越有魅力。”多年骑行中,李聪明本就偏好苦旅。当年杨柳松因雨季受阻,被迫北上,最后未完成的可可西里段,更是吸引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不同于丁丁、杨柳松,已近45岁的李聪明,走向这片超级荒原,还想给自己25年骑行生涯,求一个“最后的圆满”。
他和老友坦言,骑了大半辈子,也有些累了。想横穿完羌塘,就收山在拉萨开个客栈。想着以后“好好过日子”,还想“找个花果山,生上一堆小猴子”。
▲2020年4月,自行车发现现场。供图/老男孩车队
回不去的路
“感觉他最后也进入一个疲乏期。”拉萨送别的才平,既羡慕这位大哥“还在做梦”的纯真,也感到他对未来的茫然。“他比我们走得更长更远,但也陷得太深,回不去了。”
“和杨柳松、丁丁都不一样,他是回不去的人,没有退路。”江苏旅行者秦新刚,再忆起李聪明,也有相似感受。2020年初,也想横穿羌塘的他,曾找李聪明结伴。交流之后,却诧异这位有25年经验的骑者,不会用GPS、卫星图,装备也有所欠缺。
“我相信技术和装备,他却是建立在自信和经验上。”侦察兵出身的秦新刚,深感最大障碍是心理。李聪明的自信,却让他有些担忧:“上一代条件局限,骑行范围一直在道路周边,感觉他对真正的无人区有些理解不足。太相信自己能吃苦、能抗。但,人力和荒野真得没法抗衡。”
心理上一直没法说服自己,秦新刚临时选择放弃。李聪明却没受影响,2020年夏,完成羌塘西线纵穿之后,他决定10月独自深入。
▲2020年10月,李聪明进入无人区前物资准备。
“聪明哥一生热爱骑行,不畏艰险,但缺了些其他东西,无论生活中,还是极限挑战中。这也是我一直不太支持他穿越的初衷。”通向阿里的路上,偶遇出发的李聪明,丁丁相信他的经验远在自己之上,但一样忧心这位前辈是否反而难以掌握新技术?
高原黄昏,李聪明再一次露出招牌式纯朴笑容,告别丁丁而去。目送他骑车远去的背影,丁丁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又觉得,他不会有事的,可能很快就会放弃回来吧……
“既然决定走了,便一往无前。”告别丁丁2天后,2020年10月4日,李聪明最后一次登录论坛。即将一个人深入无人区的他,最后留下感叹:“大羌塘实在太大了,人置身其中如沧海一粟。”
从此,世上再无李聪明任何音讯。直到一年半之后,老男孩车队偶然闯进勒湖,与之奇迹般重逢……
▲左图为老男孩拍摄照片,右图为李聪明相机最后一张照片。按相似山形推算,最后扎营位置距自行车6.5KM左右。
迷失荒野
“第一反应是,人没了。”望着半埋湖沙中的自行车,老男孩们感觉像是宿命安排。“也许,他是留在这里太久。已经一年半,太久了。”
由于关键日记不知所踪,已无从得知他曾遇见的美丽与残酷。但重新出土的GPS,带出了李聪明走过的一路轨迹:10月7日进入羌塘,于12月11日抵达勒斜武担湖北岸后失踪,历时66天,1200公里左右。至此,横穿羌塘本已走完约2/3。
“如果按事先导入GPS的轨迹走,他本不该出现在勒斜武担湖。”曾参与制定路线的驴友tt,既痛心也诧异:他的最后失踪地点,距离原计划路线,竟偏北七八十公里。
早在出发前,tt也曾忧心李聪明对GPS的生疏。李聪明坦言,GPS是临时和朋友借的,还来不及学会。他更习惯靠电子罗盘、看太阳辨方向,并根据地图上的湖泊、地标等定方位。
▲黄线为李聪明2020年轨迹,红线为2020年吴万江横穿轨迹。耸峙岭之后,李脱离计划线路。
荒原如海,本没有路,看似可自由驰骋,认准一个方向,终能抵达彼端。但实际上,变化无常的荒野,一点偏差,可能致命后果。
在抵达羊湖,这一横穿1/3节点之前,他的足迹就曾3次偏北,一番摸索后,又向南折回计划线路。3次迷路,疑似耽误近7天。在这样的极限穿越中,每多耗一天,就离死神更近一步。
更大隐患,出现在第37日抵达耸峙岭雪山一带。按计划线路,应往山的南面走,他却再次偏北,走向了山北。那个区域,越野车辙纵横,我们无法判断李聪明是否被车辙迷惑。
但这一个方向性选择,让他就此偏离“正轨”,被“封闭”进昆仑山和可可西里山脉近千里的狭长坳地。这个独自走在大地上的人,一度迷失在荒野之中。
▲耸峙岭区域卫星图,蓝线为李聪明走向山北的轨迹,红线为2年后吴万江走向山南的轨迹。
长眠荒野
“感觉他虽走错路,但仍有完成横穿的信心。”根据tt回忆,线路规划中,特地安排有一个南北纵线的逃生通道。而他GPS最后一次打点,在失踪5天前,距向阳湖——这一羌塘南北纵线的重要地标,只差几公里。
也就是李聪明本有机会撤出,但他放弃了最后的逃生出口,迎向了更无人的无人区深处。并在5天后,走到了最后的地点——80公里外的勒斜武担湖。
“那简直是对我们车队生死考验最大的地方。”在老男孩车队的回忆里,距自行车前方1KM的湖畔,山高坡陡。即便推自行车,也极易滚落山坡。倘若不是野兽突袭,推测当时的李聪明,应是走上冰湖前去探路。
▲勒湖卫星图,最后一天,李聪明行进6.5KM左右。
然而,12月初的羌塘咸水湖,看似冻得结实,实际尚不稳定。恶劣湿冷环境,未冻实的冰面,甚至湖底一个恒温泉眼,都有可能结束骑者此生漫游……
时间定格在那一天下午,冰封湖畔,当日推行6.5KM至此的李聪明,短暂离开了他心爱的自行车,从此再没有回来。
沉于冰湖,长眠荒原,只是集合集体智慧,推断出的可能之一,不意味事实。事实是,勒斜武担湖,留下了他最后可觅的踪迹。那一天之后,世上再无李聪明。
▲从南到北,12月藏北湖面结冰情况。供图/青木
“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相信奇迹,相信他是活着的……”时隔一年半,看见照片上荒原里那一辆自行车,最心碎的莫过昔日爱人。“但如果他真得长眠,我希望能让他安家在大羌塘。也许那里,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人算不如天算,该来的总会到来。即使在哪里倒下了,就在哪里永远睡去。”多年前游记中,李聪明曾这样考虑生死。而刚结束上一段旅行时,他也曾说:“又骑完一条线而已,不悲不喜。对我来说,骑行是一种生活状态。明天,太阳会升起。”
茫茫荒原,太阳依旧一天天升起。只是,骑者的身影,未能像太阳一样,再一次从地平线上升起。
谜题没有探险
当失踪的李聪明和老男孩车队,在勒湖重逢。就在勒湖以南近100KM,又一个孤独穿越的身影,正好跋涉在西藏与青海分界的迎春口,即将完成李聪明未走完的路。
“那晚在卫星电话里,就听说有人发现李聪明,很庆幸自己能活着出来,没有失踪。”失踪骑者重返人间之时,来自上海的徒步爱好者吴万江,终于实现了羌塘的完整横穿。
回望荒原,他最难忘的,是在核心无人区曾遇见的唯一的“人”——死寂荒原,一路十几个看不清字迹的木桩,孤零零伫立风中。资料上说,这里长眠着70年代进入羌塘测绘牺牲的年轻战士。
吴万江也当过兵,为了不一样的理想,他活着走出来,他们却永远留在那里。他只是过客,那些测绘兵却真正成了荒野的一部分。
事实上,围绕这片超级荒原,一百多年前,西方探险家曾来过,让世界知道了羌塘;70年代,中国的测绘兵、科考队曾来过,弥补地理空白,探明荒野深处;80年代起,盗猎者、巡逻队、西方学者夏勒博士等来过,围绕藏羚羊的杀戮与保护,一度唤起对荒原的忧患与珍爱……
2020年起,为保护环境,三大保护区更联合发布了禁止穿越的禁令。
但对荒野的好奇心,似乎禁不住正日渐壮大的户外旅行者试图去体验,去深入。只是地理发现早已结束,这样的体验式户外探险,又是为了什么?
人人推崇着《北方的空地》的探险,却是否留意到作者杨柳松曾反复强调的:“没有探险,但不能失去探索精神。所以,没有探险,只有探索,对自然,对自我。”
四季轮转
悲剧和禁令,难以阻止人们对荒野的向往。2020年冬,李聪明消失在无人区深处。2020年起,随中国户外发展,渐渐成熟的更多驴友,也把目光投向了这片最后的荒原。
2020年春,来自成都的墨颜,成为首个纵穿羌塘的中国女性。迎来喝彩同时,最让她惊魂的,却是队友寒啸一度走失7天。
极端环境下,极易反常的情绪,让这支曾多次同行的4人队伍,一路不时争执。一时负气先走的寒啸,眨眼竟消失于茫茫风雪……
虽然另3名队友第一时间通知后方,3天后启动救援预案,预存20万救援费的车队随即出动……但倘若不是偶遇牧民,及时获得补给,并侥幸躲过棕熊,当时没火没充足物资的寒啸,只怕会成又一位失踪者。
“一时冲动,差点让我付出生命代价。”回想往事,寒啸既感激队友,更庆幸荒原放过自己一马:“冲动是魔鬼。这种中六合彩都比不上的好运,不可复制。”
▲2020年,墨颜4人团队纵穿途中。
新的追梦,还在继续。新的失踪,也不时发生。
荒原继续着它的四季轮转,那一面和李聪明结缘的勒斜武担湖,在2020年冬,又迎来了另一支陕西车队。同样向往荒野的他们,也想亲眼来看看那辆自行车,骑者消失的地方,了解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半年前,曾被老男孩们竖立岸边的自行车,此时被消融涨落的湖水,又带倒在离岸5米的湖中。又一批新的遗留物,也在湖水拍岸中,陆续露出。其中4张相机卡,带出3200多张照片,还有19段珍贵视频。
“看,这就是邦达错,昨晚刚下了一场雪……”半个月后,听到视频里再一次传来李聪明的声音,昔日爱人感觉就像他还在耳边说话一样……只是,时间已是2年之后。
▲2020年,老男孩车队重返勒湖,为李聪明立起了纪念碑。供图/老男孩车队
新的奇遇
“天哪,那是李聪明回来了吗?”才转身告别勒湖,第2天清晨,这支陕西车队就迎来了新的奇遇。当车辆通过五泉河,茫茫荒野,远远一人,正弓身推车走来,一度引得车友惊呼。
凑近才知,这是又一个试图孤身纵穿的旅行者。一身黑衣,满面风尘,来自甘肃,年近40岁,名叫王勇。试着交流,队长老赵明显感到他很低调,甚至有些神秘孤僻,不愿被拍照,更一再叮嘱不要在网上提到他。
此地正是纵线中段,距双湖出口,开车只用一两天,推车徒步至少半个月。短暂交会,告别而去,车友们颇有些目送“壮士萧萧”之感:怎么会有人,执意把自己一个人如此暴露于无边旷野?
队长老赵回过头去,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天地悠悠,这个独行身影正渐渐远去。有些担忧的老赵心想,等过半个月打他留的电话,好歹问个平安。却不料,这个孤独旅人,也从此消失在荒野之中。
▲2020年11月,和陕西车队相遇的王勇。供图/赵队
“林夕……”冬去春来,又半年后,王勇最后现身位置以北100公里的向阳湖,重庆小伙棉花正心急如焚,一路喊着队友的名字。
这是2020年春天,棉花和林夕正结伴走在纵穿羌塘的路上。刚一阵大风突起,雪粒漫天,400米外冰面上的女队友竟突然不见了。
拼命寻找,用望眼镜到处打探,棉花一颗心正悬在嗓子眼,一辆倒地自行车猛然撞入视线。倒卧冰面的自行车,散落一地的凌乱行装,主人呢?
▲2020年4月,王勇遗留物发现现场。供图/棉花
遇难现场,就这么近,这么突兀,横在眼前,横在空无一人的天地之间。棉花像一脚跌进冰窖,无助、恐惧,各种不知所措的情绪,一瞬间涌了上来。“万一队友也出事了,怎么办?”
那一天,从11点一直找到19点,风雪中迷失的林夕才找了回来,惊魂未定,直说着:“差点以为今天要完了”。白日遇见的那辆自行车,还在棉花心头盘旋不散。
第一次,他真正感觉到羌塘是如此残酷,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没了。
▲王勇遗留物现场。供图/棉花
90后登场
王勇的遗留物,半年后,就这样重返人间。此地距李聪明长眠的勒湖,以西90KM,也是冬季,一片冰湖畔。
现场帐篷搭好,睡袋展开;除了找不到相机、手机、gopro,其他重要装备大多还在;还有10日左右食物,甚至有个心脏病类药瓶。推测王勇也是暂时离开,却再没有回来……
又一个生命,定格在2020年11月10日前后。他本该在10日后走出无人区。却在告别陕西车队3-5天后,或疾病突发,或坠入冰湖,或野兽袭击……又一场不可知的意外,发生了。
▲王勇遗留日记,出发时写着”我一定会平安归来“。供图/棉花
有人逝去,也有更年轻的生命,在不断闯进这片荒原。
2020年5月,当棉花、林夕走出羌塘南北纵线,更漫长的东西横线上,1994年生的李志森以创纪录的33天,刚横穿羌塘。3人都是90后,最小的棉花仅22岁。
进无人区前,棉花就想着“趁年轻,为自己活一次”,从不曾想过什么是“死”。可当队友一度失踪,当王勇遗物横陈眼前,棉花忽然觉得,以后真要为亲人多考虑一点。
“为什么要去无人区呢?有什么意义?有必要冒这样的风险吗?每次听说又有人失踪,我总会想起王勇,想起当初的自己。”2020年底,棉花走出荒原大半年后,又一位30岁驴友刘银川失踪羌塘,各种新闻沸沸扬扬。
▲纵穿中遇狼。供图/棉花
而此前一个月,有关羌塘,铺天盖地的是电影《七十七天》上映宣传。当这片遗世独立的荒原,终于在大银幕上,光影流转。哪怕不关注探险的人,也不禁被自然之美所感染。
电影大卖,羌塘进一步走热,但偏离原着的剧情,违背户外常识的细节,也引来“荒野价值观倒退”的批评,及“误导更多人冒险”的忧虑。
“作为一个过来人,着实觉得羌塘没什么值得冒这个风险。但作为一个户外人,我也深知它的魅力所在……”棉花一直很希望,能有人去还原更真实的羌塘。因为这样的无人区,真得容不得一丝冒险和幻想。
迷梦迷失红尘
“为梦想,我们选择去神的家乡。这里不是地狱,是我们梦开始的地方。”2020年10月底,30岁驴友刘银川在朋友圈留下这样“充满幻想”的文字,独自深入羌塘深处,从此无踪。
虽留有“请不要前来寻找”的嘱咐,但政府还是为此发起一场大规模搜寻。却至今,没发现相关物品。又一个年轻人消失于荒野,我们至今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面对又一起扑朔迷离的失踪,围观者有之,抨击者有之,痛惜者有之。
专业人士批评他只带30多公斤物资,应对高难度的60天冬季徒步,是装备严重不足,甚至冒险送死。
不懂户外的大众,讥讽驴友又在浪费警力,救援费用由谁来出?
搜寻中翻车,摔断两根肋骨的救援人员,一脸无奈:“希望你们媒体多宣传救援难度,无人区凶险,不要再学杨柳松了,电影《七十七天》只是传说。”
▲左图为刘银川朋友圈信息。图片来源网络
一篇悼念文章留言区,刘银川的父亲还在苦等:“儿子!老爸坚信你能坚强、勇敢的走出无人区!”
朋友回忆起刘银川,多是纯真善良、呵护花草、追求自由等美好追忆……
诚然,这是个热爱着大自然的年轻人。在一次分享会上,他曾这样讲述对旅行的爱:“大自然是一个宁静的地方,你可以完全让自己处于理想状态。”“就像摘掉紧箍咒的孙悟空,我们只不过是回到了花果山而已”。
但,这片荒野不是花果山,更是无情之地。走进它,需具备的不仅是爱。走出来,也难保不更加迷失。
▲2020年11月,自驾车队在无人区偶遇刘银川。图片来源网络
江湖喧嚣
“其实羌塘之后4个月,才是我迷失的时候。”走过荒原,很长一段时间,棉花觉得心理难以回归:一度陷于现实与荒原的落差感,总觉得眼前生活不是想要的,穿过羌塘的人不该再做这些事。
对于这个22岁年轻人,户外虽艰苦,但简单随性。生活中的苦与累,反而有些喘不过气。“现在想想,也许并非我多爱荒野,只是在荒野里,才能找到那个自信自由的自己。其实,也在逃避现实。”
“相比走过荒野,回到平常才是一个坎。”现在的棉花,似乎迈过了这个坎,又投入努力工作,觉得这才是通往自由的必经之路。
他更想要的自由是:去荒野时,有能力自己备好救援队;回归生活时,亦不为柴米油盐而愁。“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最可怕的是,自己都把自己给骗了。”
▲2020年4月,曾结伴纵穿的林夕和棉花。供图/棉花
有人回归现实,也有人越走越远。对于另一位穿过羌塘的90后李志森,他更渴望趁年轻,做自己喜欢的事。然而,计划已久的奥伊米亚康穿越,迟迟无法成行。“这逼迫我不得不面对现实,金钱真得很重要。”
“我直播,行事高调。不仅是为了分享,更希望能有赞助商看到。”李志森直言,自己本可踏踏实实找份好工作,却不想放弃最爱的户外。他还想去更远的远方,也担心迟早把自己玩死。鉴于这次风波,他准备写一份免责声明:不要救援。
事实上,今年春季,除了被新闻聚焦的这支队伍,还有至少2队人悄悄进入羌塘,又悄悄退出。
每一年,都有新的人在摩拳擦掌。被知道的,是故事。不被知道的,还将有多少事故?
当珠峰被封为“海拔最高的名利场”,羌塘会否成为下一个“面积最大的舞台”?
有人掀起新的风浪,也有人在悄悄远离。5年前,曾为李聪明制定线路的tt,也曾无比热衷荒原,可眼看羌塘越来越有名,越来越多后来者,他却不再骑车了。
“别人提及羌塘,是勇气,是传奇。之于我,却是一个永远不会再跳动的QQ头像,一个不能感同身受的冰冷湖底……”
“羌塘我一定会去的。”原想和李聪明同行的秦新刚,想着将来一定要去看看他的骑者大哥。但眼下,他更大任务是承担家庭责任。“江湖和生活是割裂的。江湖永远喧嚣,家才是归宿。”
▲十年前,路边野餐的丁丁。供图/丁丁
十年一梦
“过去像是一场梦,或者现在是另一场梦。究竟羌塘更真实,还是现在更真实?我忽然糊涂了……”2020年4月,当我在上海和丁丁相聚,再念起他当年游记末尾这段话,距离国人首次穿越羌塘,已整整10年。
一起走在江南晚风里,再忆起荒原的狂风暴雪,身边的丁丁,一身瘦削齐整,早已剃掉络腮胡子,不再是昔日放逐在路上的少年,正在出差途中,即将成为一个父亲。偶尔重翻起羌塘照片,脑海里却又会浮起4个字:“唯有羌塘”。
“我觉得,人与自然的维度,羌塘更真实。人与社会的维度,大概现在更真实吧……”走进茫茫人海,现在的丁丁,正盼望一个小生命的到来,走向新的人生旅程。
而十年前的春天,走向荒野的丁丁,还不愿多想“究竟什么才更真实?”因为那时,他还有很多的梦。
▲2020年4月,丁丁纵穿羌塘途中。供图/丁丁
还在做梦的年轻人,也在这片荒野,继续着自己的成长与找寻。
“最近3天,每晚我都梦到他走出来了。”5月4日23点,青海玛曲乡,冯浩平安归来的前晚,半夜才抵达的林夕,语气既焦虑也期盼。就等明天一早,搭乘警车,再进无人区找人。
此地是三人最初计划的终点。17天前,她和李志森从这里走出荒野。那时的林夕,在日记最后写道:“羌塘结束了,不知道我们的感情会不会也结束了……“
穿过此生最大的一场人世风暴,17天后,再回到此地,已顾不得谁是谁非,她唯一期盼成了:冯浩的生命,千万不要结束。
也在这一天,断粮7日的冯浩,时隔51天后,在乌兰乌拉湖畔,终于遇见了人。欣喜若狂总算吃上一顿饱饭,再次睡在舒坦的石头房子里,独自走过的风声,还在耳畔,但一切已经结束。无论对错,此行让他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我们一定会在路上再见的。”迈进新一天凌晨,29岁的林夕提前许着心愿:他如果还活着,一定会记得这个日子,会出来。尽管这个梦,当时在所有人眼里,真得像个再无可能的梦。
这是冯浩失联的第51天。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远处,荒原深不可测。盼着天亮,失眠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他。”
把远方的远,归还荒原
文/湘君
3年前4月,李聪明的遗物重返人间。仿佛冥冥牵引,我曾用文字,深入探寻过这位独孤骑者最后的羌塘路。3年来,围绕这片北方空地,新的故事与事故,还在一年年上演。
刚过去的4月,又一起失踪,划破寂静。这片神秘无人区,又一次成为舆论焦点。
但希望,由此引发的不是更多的幻想与冒险,而是对羌塘的珍视,对荒野的深思。
曾经,借由那些走过荒野的人,我们看见了这个摇曳在远方的荒原。
亘古洪荒的自然,千里无人的孤绝,身心极限的挑战,一战封神的传奇……
一个个闪光侧面,十年来,持续吸引着各有所好的人,做着许多人想做不敢做的梦,
但此刻,追随一个个消失于荒野的人,我更想呈现的是,这个梦的另一面。
这里既有天堂般美丽,也似地狱般残酷。
既有人之为人的顽强,也渺小如蚁,不堪一击。
既有追求自由的渴望,也有难以回归现实的迷茫。
既有回归自然的纯真,也卷入名利,犹如江湖。
正如人们向往珠峰,因为再无更高峰巅。
荒原对生命的诱惑,或是没有更辽阔去处。
登最高的高山,去最远的远方,这是生命本能的冲动。
荒原如海,默默承载渴望释放的生命。
荒原如迷,或生或死的故事,或说不尽。
荒原如镜,也把曾走过的渺小与顽强,勇气与脆弱、虚荣与纷争,照得清清楚楚……
十年一弹指,围绕这片最后的荒野,
从最初的传奇,到喧嚣四起,
从探险顶级线路,到法令禁止,
从一个个热血澎湃的故事,到事故……
无疑,人类对大自然的好奇、探索、勇气和顽强,任何时代,都应被理解、被肯定。
但,走到今天,最宁静的地方,最不安宁。最无人的空地,人心浮动。
我们是否该反思,最初走向远方,究竟是为什么?走过荒野,更漫长的人生怎么走,才不虚此行?
正如《北方的空地》所言:真正的探险,是人生。
真正的天地辽阔,更在于心,不在远处。
愿还荒野以宁静,还旅行以纯粹,还人生以真实。
且把远方的远,归还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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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公安:李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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