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物】他创办了震旦大学和复旦大学 ——马相伯60岁以后的人生传奇
马相伯11岁时瞒着家人，带着积攒下来的铜钱，偷偷地搭乘木船离开家乡镇江（当时叫江苏丹徒），前往上海。木船花了整整10天才摇进黄浦江，马相伯于是弃船登岸，开始了他的上海传奇人生。传奇中的传奇，马相伯年过花甲，先后创办了两所大学，生命的火焰映红了20世纪的上海天空……
创办中国第一所私立大学震旦学院
马相伯前30年致力于宗教，后30年奔忙在仕途，从少年走到青年再走进老年，当他花甲之年走向生命归途的时候，终于领悟到强国之道在于培育人才，在于办学——马相伯决心办一所大学。
1900年8月，马相伯60周岁，作为天主教徒的他，把自己在松江、青浦的3千亩田产捐给天主教会。他在《捐献家庭产业兴学字据》上说明确表示：“……愿将名下分得遗产，悉数献于江南司教日后所开中西大学堂收管，专为资助英俊子弟……”
不料，天主教上海耶稣会无心办学，马相伯创办“中西大学堂”的梦想无声无息，没有荡起一片水花。
1902年初秋的一天，蔡元培敲开马相伯的门，请求马相伯教他学习拉丁文。当时，他在南洋公学（即现在交通大学）任教。
蔡元培
“拉丁文在西洋已成为古董，中国学者更没有学习的必要。”马相伯微笑着说。
“拉丁文为欧洲各国语文的根本，各国语言多源于拉丁，西洋一切古代文化，若果不通拉丁文，那就无从了解。”蔡元培坚持己见。
“好。”马相伯答应了他的要求。
从此，每天清晨5点，蔡元培就步行来到徐家汇土山湾马相伯家上课。
马相伯渐渐地有些犯难了，他早晨5点有时候还没有醒来呢，再说他每天早上有祈祷的习惯。一天，他对蔡元培提议道：“你选择一些比较优秀的学生到我这儿来学，这样更好。”
“好主意！”蔡元培点头认同。
于是，蔡元培找来24名学生跟马相伯学拉丁文。徐家汇教会的法国人都在背后耻笑，中国人学得好拉丁文？
马相伯教读拉丁文的文学名着和着名演说家西塞罗的演讲辞。不久，举行考试，学生们成绩个个优秀，这些学生中有黄炎培、李叔同和邵力子等。
法国人竖起大姆指表示钦佩。
1902年年末，南洋公学爆发学潮，校方宣布开除五班全体学生，总教习蔡元培和众多的学生愤然离校。
蔡元培来见马相伯，介绍20多名学生向马相伯求学，同时邀请马相伯出面办学。
马相伯欣然允诺，办学堂是他晚年的梦。
说干就干，马相伯出资租下徐家汇老天文台东边一座小楼，其旧址就是现在的徐汇区第二中心小学，开始筹办大学。
马相伯为大学取名震旦学院，“震旦”是梵文，意思是“中国的曙光”。他自任监院即校长，聘请几位法国籍神父任教；他亲手制订章程……
1903年3月1日， 震旦学院正式开学——中国近代第一所私立大学诞生了！
震旦学院所在的徐家汇天文台
开学那天，马相伯从居住地土家湾来到徐家汇天主堂内的学校，师生们走下台阶热烈迎接，马相伯微笑着和他们一起来到演说厅，然后在开学典礼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说……
马相伯在学生面前流泪了
马相伯主持校政与众不同，颇有特色。
他公开宣布不让一切宗教教义进入学校；他制订了三条教学原则：崇尚科学，注重文艺，不谈教理；他实行“学生自治制”的模式管理学校。他办学“细节”上也颇有特点，比如教授英语，外国学校教文句，不教拼法，马相伯却从拼音字母开始教，使学生渐渐地可以独立拼读外国语文，他还挑选英国上乘的文学作品作为教材。还有，每星期天9时到12时，他召集全校学生举办演讲会，由一人登台演讲，然后其他学生点评，互相观摩和交流。
在马相伯的主持下，震旦学院一片向好，一年不到，学生翻了数倍，增至132人。
1904年初春，上海十六铺码头一艘客轮靠岸了，年青人于右任悄悄地下了船。他在陕西老家三原县写诗抨击清朝统治，遭到清政府通缉，被迫逃亡上海。他寄居在法租界的朋友家，很快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位朋友雷祝三是震旦学院的学生，他把于右任的遭遇告诉了马相伯。
“你让他明天来见我。”马相伯热情地说。他在报上读到陕西举人于右任亡命沪上的消息，这可是青年才俊啊。
于右任前来拜见马相伯，一番交谈，马相伯对他说，“你马上回去，今天就取行李来入学，我免收你的学费、膳费和宿费！”
于右任还以为听错了，睁大眼睛盯着马相伯：你要招收朝廷通缉犯？
马相伯肯定地笑了笑。
于右任来学校了，马相伯让他易名“刘学裕”入学注册。
几个月后，马相伯把于右任叫到办公室，郑重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过去曾经教过几年书，现在你的学识足以做我教学上的助手。从明天开始，你就是震旦的教师了！”
于右任又是一惊，马相伯居然聘请他做大学教师？
于右任后来成为监察院院长、国民党元老，没有马相伯，他恐怕不会有此成就，当然此是后话。
马相伯和于右任在一起
震旦学院的“主管单位”天主教上海耶稣会，原来并不看好震旦学院，没想到该学院声誉日隆，于是就想“摘桃子”了。他们不能接受的是马相伯不强迫学生信教，他们也不能接受马相伯采用“学生自治制”——这不是否定和放弃天主教的领导吗？还有，马相伯居然收留并重用通缉犯于右任，如果导致清朝政府加害天主教徒那就麻烦了。
1905年春天，天主教上海耶稣会下令罢免马相伯，让他住院“养病”；任命法国神父南从周（Perrin）担任震旦学院教务长，主持院中教务。南从周上任伊始就宣布学生要上宗教课、取缔学生自治制度等。
学生们大哗，群情激愤，一齐激动地奔向礼堂开会。学生沈步洲作为会议主席主持会议，他登台发表激情澎湃的演说：“现在学堂已经变为教会……”
大家纷纷慷慨激昂地发言。
会议结束时，沈步洲取出信笺两卷，放在讲台两端，大声地说：“这是签名的信笺，一卷信笺签名退学，另外一卷信笺签名留下，大家自行决定吧！”
学生们排队走上讲台，纷纷拿起笔签名退学，全校132名学生有130名签名退学，仅有两名学生签名留下。
邵力子、于右任等7名学生受全体退学学生委托来见马相伯，他们含泪把签名信笺递给马相伯，说：“马院长，我们已经退学了，但是我们还要读书！”
马相伯看着学生退学签名信笺，不由得老泪纵横，决定离开震旦，另办新校。
震旦学院被迫关门，但在同年重新开学。1908年震旦学院计划迁往别处另建校舍，派人上门恳求帮助，马相伯不计前嫌，捐款4万元，还把自己的的8处地皮捐出募得10万多元——购置了卢家湾吕班路（今重庆南路）的土地103亩，用来建造震旦学院新校舍，后来成为上海第二医科大学。1928年，震旦学院改名为震旦大学，并举行建校25周年纪念活动，邀请德高望重的马相伯以创始人身份到场发表祝贺演说，马相伯也欣然前往。
只要是办学，只要是培养人才，马相伯可以捐弃前嫌，也乐于尽其所能！
学生们在震旦大学校门合影
创办了世界名校复旦大学
再说马相伯当着学生面潸然泪下，决定再办一所新校，这个想法得到学生们一致叫好。
取什么校名好呢？
于右任提出建议：“复旦”。一者，《尚书大传?虞夏传》中有名句“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意在自强不息；另者，取名“复旦”还有不忘震旦、复兴中华之意。
马相伯立刻表示赞许。
复旦建校紧锣密鼓，从制定教学课程到聘请教师，从寻找校址到招收学生，年届66岁的马相伯念兹在兹，殚精竭虑。马相伯为复旦公学制定了新的发展坐标：提倡“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教学内容瞄准美国大学的课程和内容，规定除本国语文、历史、地理等，其他学科均采用外国课本，用外语教学。同时，学生应自习国文，每月末交一二篇国文作文，由教师评定优劣并公布成绩；每周六或星期天下午举行演说会，由校长、教员登堂演说，培养学生擅长表达意见……
马相伯90岁的墨迹
“1905年，复旦公学成立。初办的时候，学校经济非常艰窘，又没有校址。我们在吴淞看好了一座房子，是吴淞镇台的旧衙门，地方很宏敞，既远城市，可以避尘嚣；又近海可以使学生多接近海天空阔之气。大家决定了，我便打了一个电报给两江总督周馥，请他把这个旧衙署拨给我们，并请他帮助些许经费，他回电很鼓励我们，吴淞旧镇衙署照拨，并汇了两万银子给我们做经费。”马相伯事后回忆道。
1905年7月24日上午8时，在上海静安寺张园楼上，复旦公学校长马相伯和严复主持了复旦公学的首届入学考试。出乎意外，前来报名的的多达500多人，马相伯不得不增加招收名额。
严复面影
1905年9月14日，复旦公学正式开学，学生分为五班，共170多人，许多学生都是坐了独轮车从市区赶来的。那天晚上，由吴淞提督衙门改成的学生宿舍，到处都有煤油灯星星点点地闪烁，直到很晚，才渐次熄灭。半夜三更，同学醒来，发现床前的鞋子都漂走了，啊，满屋子都是水在荡漾，原来开学那天正值中秋之夜，是江水涨潮时节。学生们没有怨言，纷纷起来排除积水，四处回荡着欢乐的歌声和笑声。
马相伯亲自上课教授法文，上课时坐在讲台上，鼻子上架着大大的铜边眼镜，“口说指画，不以为苦”。
马相伯规定每日每餐，轮邀学生四五人与他在膳厅里同桌共餐。那时同学不太多，第一、二学期，各班诸生一一轮到。他利用这段时间了解情况，听取意见。
有一次学生因饭食问题闹了起来，马相伯生气了，严厉地教训他们：“你们到此地不是来做大少爷，而是来求学的；而且学生不应以家庭为家庭，而应以社会为家庭……”
学生们忏愧地低头不语。
辛勤地耕耘换来丰硕的果实，复旦公学人才辈出。1908年至1911年，高等正科毕业共56人，直接赴美留学及任驻美公使的有6人，供职外交部、司法部、教育部和交通部等的有5 人，任北大和复旦等高校教员的7人，其余大多供职于省立中学等，优秀的毕业生有于右任、邵力子、陈寅恪和竺可桢等，他们都成为中国天空上光芒耀眼的星座。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教育部通告各地学校立即开学。复旦公学吴淞校址因毁于战火(一说是为光复军士兵占用)而被迫停课，马相伯向已成为南京临时政府交通次长的于右任求助。于右任和邵力子一起向孙中山汇报，孙中山特批拨发补助金1万元给复旦公学，江苏省都督指定上海徐家汇李鸿章祠堂作为复旦新校舍。于是，1912年9月复旦迁至徐家汇复课。
1913年年中，马相伯因年事已高提出退休，推举美国留学归来的李登辉为校长。此后，1917年复旦公学扩充为大学，在江湾购地70余亩建筑校舍，几年后复旦大学正式迁往江湾……
李登辉校长
抗日战争爆发后，复旦大学西迁重庆，马相伯也避难桂林、昆明，最后寓居越南谅山，于1939年11月4日溘然长逝，终年100岁。复旦大学校董会和复旦大学同学会等于11月15日上午10时，在浦东举办追悼会，出席者有千人之多，面对马相伯的的遗像，人们奉献鲜花，恭读祭文，场面相当感人……
马相伯和他的嫡传孙女马玉章的故事
最后，说说马相伯和他的孙女马玉章的故事。
马相伯的儿子马君远和儿媳马邱任我在上海谋生，生下女儿马玉章。不料马君远结婚不到两年就病亡，媳妇年仅18岁就成为寡妇。
马相伯和唯一的嫡传孙女马玉章先后生活了25年，直至他去世。
那天，马相伯把他最疼爱的孙女马玉章叫到身边，严肃地问：“孩子，爷爷没有给你留下一分钱，连你自己的钱，爷爷也没有留给你，你恨爷爷不恨？”“你自己的钱”指1914年马玉章父亲马君远病逝，当时马玉章只有6个月大，马相伯的弟子于右任、邵力子等筹措了1万元，作为资助马玉章日后生活费和教育费，马相伯将这笔钱拿去创办启明女校，没有一分钱留给孙女。
“爷爷，你把我教养成人，我没有能孝顺你，怎么能怨你呢？”孙女马玉章说道。
马相伯感动得抱着马玉章大哭起来。
不久，1939年11月4日晚上，马相伯永远地离开了他的家人。
马相伯百岁生日和孙女马玉章在一起
前人载树，后人乘凉，可马相伯的后人居然因为马相伯而饱受摧残。
1955年，上海发生了天主教“龚品梅反革命”案，大批天主教徒受到迫害。马相伯的媳妇马邱任我和孙女马玉章因为出身天主教世家，也被送进改造学习班。“反右”时，本来要给马相伯媳妇马邱任我带上“右派”帽子，念其年老体弱，就让女儿马玉章“顶替”，剥夺其中学教师资格，工资降三级，下放到上钢三厂劳动。
马玉章在黄浦江码头每天12小时搬运铁块，每天回家的路都走不动。一天下班前，她搬最后一块铁块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当场就跌倒在江边，晕倒在地。幸亏被一个女工发现救起了她，否则涨潮了肯定性命不保。
马玉章每天下班回家还得熬药，照顾病重的母亲，母亲1965年过世，否则遭遇“文革”，她的命运会更加悲惨。
马相伯的孙女婿、马玉章的丈夫谢文辉，清华大学工科毕业，抗战后由马相伯的学生于右任介绍，前往哥伦比亚工作。1949年中共建政，他还定期给妻子马玉章寄来生活费，直接寄到学校总务处。1961年，他在南美遇暴徒刺杀身亡，马玉章就此守寡。
1966年“文革”爆发，学生红卫兵查出马玉章的爷爷马相伯捐出过三千亩地办大学，那可是个“特大地主”，孙女就是大地主崽子。他们把她揪出来批斗，指责国外寄来的美元是“特务经费”。 红卫兵冲着马玉章一个重拳，把她前排门牙打断，还把她打得皮开肉绽。她的儿子、马相伯的曾孙马纪龄是体校学生，也被抓进监牢。马玉章于2020年4月27日逝世，享年101岁。
马玉章100岁留影
生者遭受摧残，死去的马相伯也不得安宁。“文化大革命”中，安葬于新泾区（今长宁区境内）息焉公墓的马相伯墓地被毁。1984年4月6日，马相伯的墓迁葬于宋庆龄陵园内。
马相伯百年人生的行囊里，最珍贵的就是在上海创办震旦大学和复旦大学。
上海松江区泗泾镇老街上一处江南风格的私家住宅，那是马相伯的故居；重庆南路205号41号的新式里弄万宜坊，是马相伯晚年的故居；徐汇区蒲汇塘路55号的“土山湾博物馆”的楼上，是马相伯最后生活了20多年的故居；宋园路上的宋庆龄陵园，是马相伯永远的栖息地：马相伯和复旦大学永远地融合在一起，和上海永远地融合在一起。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复旦建校100周年纪念大会情景
徐家汇马相伯故居
百年人瑞马相伯
马相伯坚毅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