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终生不肯原谅的两个学生

游宇明

陈寅恪先生一向与学生相处甚睦，但有三个学生他一直不能原谅，一个是受上峰之命劝他出任中科院历史二所所长的汪篯，另外两个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写文章批判过他的周一良和金应熙。汪篯与老师说话时语气不好，导致陈寅恪大怒，此事大家都知道，这里不多说，下面专门谈谈周一良、金应熙对陈寅恪的批判。

出生于的1913年周一良与陈寅恪同为名门之后，其家族与陈寅恪家族联系非常紧密。1935年，周一良就读燕京大学研究院，成为陈寅恪的学生，他对陈寅恪的学问与见识佩服得五体投地。1936年秋，周一良离开北平，曾委托考入清华中国文学研究所的女朋友邓懿代他去听课记笔记，因为陈寅恪每年都讲他新的研究成果，不相重复。1946年周一良从哈佛大学留学归来，每隔三五日，就会登门拜访陈寅恪，对陈的态度极其恭谦。陈寅恪也非常欣赏周一良，抗战期间，陈寅恪滞留桂林，在《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开端写道：“噫 ，当与周君往复商讨之时，犹能从容闲暇，析疑论学，此日回思，可谓太平盛世，今则巨浸稽天，莫知所届。周君又远适北美，书邮阻隔，商榷无从，搦管和墨，不禁涕泗之泫然也。”大陆改换政权后，周一良象变了个人似的，非常热衷政治，他参加“土改工作团”、参与对胡适的批判。1958年，又将批判的矛头对准自己的老师陈寅恪。周一良当年如何批判陈寅恪，我查了不少资料，都没找到相关记载，那一定是非常过火的，1963年，陈寅恪编订《丛稿》时，将《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文前记录师生深情的序删掉，就是一种证明。

与远在北京的周一良相比，近在身边的金应熙的背叛更使陈寅恪伤心。刘宜庆《浪淘尽—百年中国的名师高徒》一书介绍：1940年秋至1941年底，陈寅恪曾在香港大学任教，金应熙是其私淑弟子。1953年以后，金应熙任中山大学教授，与其师陈寅恪同在历史系任教。陈寅恪在1958年以前得到官方的礼遇，1958年，郭沫若公开发表文章批评陈寅恪，陈的境遇立即急转直下。中山大学更是将陈寅恪视为白旗，组织学者对他进行批判。某次，金应熙等三位中青年教师被权威人士叫去面授机宜，让他们“批陈”。三人表示为难，但在“组织”的压力下只好答应。金应熙随即写了《批判陈寅恪先生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史学方法》，发表在1958年第10期《理论与实践》上，文章中有一处居然用了“反动”一词。后来金应熙又贴陈寅恪的大字报，陈寅恪一怒之下对妻子唐筼说：“永远不让金应熙进家门”。

周一良、金应熙对恩师的批判，当然有特定的时代背景，假若没有组织的授意甚至威逼，以陈寅恪当时的声望，周金两人只会以拥有这样的老师为荣，而决不至于主动攻击老师。不过，在批陈运动中，周金两人的个人责任也非常明显。如果他们的是非观念强一点，对所谓上级不那么俯首贴耳；如果他们的意志坚定些，能够听从内心的命令；如果他们拨亮自己的良知，让它引领自己的一言一行，上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周一良后来忏悔了。陈寅恪诞辰110周年时，中山大学曾举办“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研讨会”，会上，胡守为教授代周一良宣读了《向陈先生请罪》的发言：“我相信我这个迷途知返的弟子，将来一旦见陈先生于地下，陈先生一定不会再以破门之罚来待我，而是象从前一样……就如同在清华新西院、纽约布鲁克林26号码头轮船上、岭南大学东南区1号楼上那样的和谐而温馨。”金应熙后来对自己的背师之举如何认识，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以他的谦卑随和、真诚善良（一些朋友对他的回忆），他的内心里同样会充满懊恼和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