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总是闲着,搬个小板凳,一个人默默在家门口抽烟。至于他的家,则是我所住楼下的一个简陋的地下室。地下室的门开着时,从外看俨然一个黑幽幽的洞口,带锈的铁门半掩着一个昏暗的空间。
有时天还是蒙蒙亮,他就会站在楼角发呆,皱巴巴的衣服裹在身上,粗粗的裤子风一来便没了形状。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吧,脸色如同糊灯的油纸一样,眼窝深陷,但眼神却是痴痴的望向西北角的天空。时间久了,就会再燃上一根烟,烟雾迅速笼罩了他那张冷冷的脸。
他抽的是那种自己卷的烟,我曾经看到过他装烟丝,烟丝掉在地上,他会捡起来,再次卷进细细的纸筒中。他抽烟是特贪婪的那种,仿佛不抽到火星烫到手指决不罢休。他好像没有手机,现代科技在他身上没有一点影子。他也很少主动和人讲话,除了楼下的张大爷路过和他打个招呼,再就是无知的小孩子偶尔喊他一声“收渣货的”便飞也似的跑开,碰到这种顽劣的挑衅,他却还能难得的笑一下,然后依然坐在那儿宛如一尊雕像。
有一天,我忘了带家门的钥匙,无聊的走到楼下,站在楼房的转角处等爸爸回来。他一如既往的搬个小凳在门外抽烟,这时一只黑狗晃悠悠的路过,我向来是怕极了狗的,身体便不由自主的向他那边挪近了一些。他默不作声,也许没有注意我的动态,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人。我有些尴尬。
黑狗没有离开的意思,时不时用那不善意的眼光盯我,我确实想寻求他的帮助,于是,壮着胆子试探性的问:“您……您在这儿晒太阳呢?”他先将眼睛向上瞟了瞟,然后才抬起头,眼里有些漠然,我心里有些忐忑。唉,明知道他很古怪,不搭理他就好了。出乎意料的是,他说话了:“嗯,是的,你也晒太阳么。”声音有些沙哑,像枯叶摩擦的声音,但似乎也听得出一种温暖的感觉。我的心稍微缓和自在了一些:“不是的,我没有带钥匙,等爸爸回来开门呢。”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因为我无法从他的表情判定他的'态度。他大概木然了几秒钟,站起来,把凳子给我,说:“嗯,你爸爸啊,我认得的,你好福气,有个好爸爸……嗯,你坐一下吧,站着累。”我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接过了那把小凳子。太矮,我坐着都憋屈,估计他平时坐着更难受吧。
我们没有话说。
以为就会这样沉默下去,但没想到他突然开始对我说话,不,与其说是对我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的老家好得很啊,空气好,那树叶子绿得可以掐出水儿来。”
我面对这样一句无厘头的开场白,接不上话。
“我家的玲儿应该也长大了吧,好想看看她啊。”他抽着烟,眼睛里是我从来没看到过的柔软。我不知底细,也不好说什么。
“本来说给阿芳买房子的……都三年多了吧……她们什么时候会来呢?姑娘,你看到她们来了一定要告诉我一声。”
我没有反应过来,只好顺着接了一个“嗯”。
原来,他有家人的啊,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单身汉呢。
他继续嘀咕着。长时间没有言语的人,一旦找到倾诉的缺口,就停不住了吧。
这时,爸爸回来了,我说我上楼了,他停住了话,向着我爸爸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然后恢复平时状态,木然抽着烟,木然出着神。他周围好像有一层薄膜,隔开了他和这个世界。
时间平淡的流逝着。
一天傍晚回家路过地下室,一个妇女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正在不停的敲那生锈的铁门,旁边放着一个竹篮子和一个鼓囊囊的旧旅行包,这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么?敲了半天,没人开门,那男人想必是出去了吧!那妇女满脸焦急,手不停的在衣襟上捏搓着,还不停的催那女孩:“你大声喊,看爸爸是不是在睡觉啊!”
过了许久,门没有开,也没人应声,她们放弃了。妇女四周环顾,看见了我,欲言又止,我也不敢随意发话。她又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回音。她回过头望着我,眼光犹豫闪烁了几下,还是开口了:“姑娘,你知道这屋里的人到哪里去了么?”
“不晓得啊,上午我出去的时候还看见他呢。”
“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
无语,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准备上楼。
“姑娘,我从中午等到现在都没看到他……这个……能不能帮我给屋里这个人……我这……实在是……姑娘,你帮个忙,他回来了你叫他到舒安宾馆找我……”我接过篮子,沉甸甸的。舒安宾馆我知道,是街头很便宜的旅店。她还是不愿离去,我只好安慰说:“我会给他的啊。”她缓缓转身,还不忘回头交代:“这是鸡蛋,容易碎的啊!”我有些好笑,鸡蛋当然容易碎啊。她扯着那女孩,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小女孩还在不停的喃喃的问:“爸爸呢?爸爸呢?”妇女扯着她,也不答话,走几步,又回头看看那铁门。
满满的一篮鸡蛋,码得整整齐齐,这么多鸡蛋,应该是她攒了很长时间吧。我反正没事,就坐在地下室门旁那个小凳上掏出一本书慢慢翻阅。
许久,我听见了“吱呀”一声,铁门开了,我望过去,居然走出了那个男人!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说刚才的事情。
我相信他一定知道门外发生过什么,只说了句“这是给您的吧”,就把鸡蛋递给他,他眼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光亮,隐藏着在深处的是更浓的悲哀。我终究忍不住,还是很小心的问他:“您,一直,在里面?”他摩挲着那些鸡蛋,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嘴唇嗫嚅着,发出模糊的声音:“……走啦……阿芳和玲儿都走啦……玲儿和你一样……好乖的……我哪有脸见她们……没出息……哪像个男人……我哪有脸哪……”
我有些手足无措,对于大人的故事,我很少去探究原委,更不用说是这样一个与我毫无瓜葛的古怪的男子了。我告诉了他阿芳住的旅店,他喃喃着,转身走进了昏暗的地下室。一会儿,他又出来,对我说了声“谢谢”,我赶忙“哦”了一声,不敢看他那张充满悔恨和自责的脸。
看着渐渐掩上的门,心中有一股酸涩。这个故事真实的发生在我眼前,却如同虚构一般。幸福的拥有,为何一定要和贫富挂钩?男人的尊荣,在逃避中岂能达成所愿?亲人最想要的也许只是你最朴实的相伴啊!
我无法评价他的对错,毕竟,这关于一个男人脆弱的尊严。
我能做的,只能是默默的祝福罢了。
版权声明
本站文章收集于互联网,仅代表原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文章仅供学习观摩,请勿用于任何商业用途。
如有侵权请联系邮箱tuxing@rediffmail.com,我们将及时处理。本文地址:https://www.wuliandi.com/zuowen/huatizuowen/qingganzuowen/202201/166680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