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的仅仅是我的父亲,一个舞着死去的戏子。
已有几年未见雪了。每年这个时候,低温和雨水总会巧妙地错过,零下的时总遇不上飘雨的天,烟雨蒙蒙时却总有个零上几度的样子,只有凛冽的寒风能如期地拥抱腊月。往年大家都是干冷着,挺多开着个电炉,也只能暖半个身子,亏得今年我们社里装了空调,办公室才如此热气腾腾。玻璃窗上都生起了雾气,仿佛贴上了一层磨砂的窗纱,里边看不清外边,从外面也窥不见什么。玻璃板上,大大小小的水珠互相交汇,吞噬,拢抱着,然后迅速滑落,打湿着窗脚。
我眼睛疲乏了,就习惯试图透过水珠流淌后擦亮的窗纹,看看窗外的世界,却又被窗外雾蒙蒙的一片死死堵住了瞳孔,连对面的写字楼也曾瞅不见。人生何尝不是这样,上学累了总向往着社会,以为那是前所未有的解放,到了社会却又被工作压力死死困住,连“自由”两个字的影子都不曾看到,不知道人生需要翻越多少重重叠叠的围墙,看穿多少扇雾蒙蒙的窗,才会眼前一亮。突然想起上大学时,父亲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儿子,要庆幸你碰到的壁还会让你头疼,世界上只有一堵可以不翻而越的墙,那就是死亡。
我从思绪中回来,合上眼帘,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鼻梁往上抬起镜框,直按住睛明穴,轻揉几下,听见把气泡挤出眼袋的声音,像家乡夏夜里远处的蛙声。我想家了,大学毕业后留在杭州工作,就很少回去。上个年陪老婆回苏州娘家过年,大年三十给父亲打电话时,说下个年一定带老婆孩子回去陪他。父亲表示很能理解,他在电话里说,小月也是独生女,她的父母也需要你们回去陪他们过年,他们最宝贝的女儿都给你了,要懂得感恩。无论什么事,父亲总是先替别人着想,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让人不高兴。这实在让我感动,也让我心酸,父亲为此太苦了自己了。
在杭州买了房子那年,我回去接他过来一起生活,父亲死活不愿意离开老家,说是我母亲在后山的坡上等他下去好几年了,自己也有三分之二的身子已经埋进的土里,死也不会离开这片土地。我知道他不仅是因为迷恋这片土地,还生怕影响我的生活。最后还是依了他,只能常跟他打电话,尽量找时间回家。我也想带着老婆儿子回贵州工作,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父亲跟我谈过什么是“安居乐业”。说是回到家乡,和亲人朋友生活在一起,才称得上安居,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买个房,赚太多钱也填补不了灵魂的空虚,活不出人味儿,有了居所,心也不会安定;至于乐业,肯定是要选择自己喜好的工作,而不是单单为了赚钱,逼自己从事不喜欢的职业。乐业我是做到了,我大学进入中文系,便深深迷恋上了文字,以至于甘愿用一生去信仰和从事,最后我选择了编辑的`工作;但安居却没有做到,因为爱情,因为利益,我背离了亲人和故乡,真正地成了一根在沿海漂泊的,灵魂落魄的浮萍。
这是年底最后一天上班,大家都在计划着过年的事,正要收拾东西离开,就收到小月的短信:
亲爱的:
我带林儿回苏州陪我爸妈过年了,今年你自己回老家看望父亲吧!原谅我再一次不能陪你回贵州。我答应你:明年西南高铁开通后,我和林儿陪你回安顺和爸一起过年。火车票已经给你取出来了,放在书桌的第一个抽屉里,给你准备的衣物已经装在行李箱里。随时电话联系。
爱你的
陆月
小月身体不好,经不起长途奔波。八年前,我说服了她乘飞机和我回老家结婚,在贵阳下了飞机,还要转四五趟长途汽车,坐上半天才到村里。那一次她倾腹地呕吐,一路上昏昏沉沉地倒在我的怀里,憔悴的样子好生让人心疼,到了家里修养了一个星期才恢复起力气来。
想着还要再经历半天的噩噩浑浑才能回到机场,她像小孩一样闹着,后半生就留在这个小村里算了,回趟老家像出国一样,路途实在劳累难耐,一上汽车我就犯恶心,不回去了。
最后我们还是回了杭州,一路上她虽然也一直把难受写在脸上,但比来时好了很多,人总是会本能地去适应原先无法接受的东西,这就是经历。那次以后,她再也不肯跟我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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