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母亲

夏风冷冽，月光幽幽，半明半昧的天空中闪烁着繁星，萤火虫扑动着翅膀，一如繁星般闪耀的萤火虫之光映出了灰色的墓碑。墓碑前，一位目光黯淡，眼角泛着泪光的女人身着庄严黑色裙子，身姿挺拔地站着。她那晶莹的眼泪闪烁着黄绿色的光芒，一滴滴落在棕色的泥土上，最终融进广阔的大地。

粉黛未施的脸上泪痕道道，清冷的月光照出她娇小的背影。此夜静静，女人的眼泪变成了汪洋大海，困住了蚂蚁。一声声抽噎逐渐转变为大声啼哭，整个山谷的安宁都被这个外来女人驱散。她极悲伤地哽咽着说：“母亲，女儿回来了。女儿回来看你了。女儿回来了。”她不停地重复着女儿回来了。语气中饱含着凄凉与落寞。

母亲，母亲……

11月10日，冬，寒风卷着飘雪如梦似地落下，刺骨的寒冷昭示着冬天的强烈。少女踏着一双高跟鞋，穿着精美的旗袍，裹着厚厚的貂皮大衣，神色清高，举止活泼优雅。如一朵盛开的蔷薇。人群中独特的气质和极具潮流的着装使她备受瞩目，她嘴角轻笑，但在分秒之间笑容就消失不见。“笑笑！”女人站在远处摆着双手，眼神里都是欣喜，一身布满布丁的粗布衣裳，约摸四十几来岁，虽然衣着破旧，但一张姣好的面容却十分突出。更像是被报纸包裹的玫瑰。岁月使她憔悴，一双手布满茧子，温柔的目光依旧，只是皱纹开始堆积。少女小跑着过来，张开双臂如飞翔的鸟，一把抱住女人深拥。数数日子，这是多少年了？她们母女分离多少年了？女人小心捧着少女的脸，仔细地看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势要把这张如花的脸深深刻在心里。嘴里念叨着：“母亲的宝贝啊。你终于肯来看我了。母亲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啊！我的宝贝女儿越来越漂亮了，像我！”她感慨地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多么令人自豪啊，十几年前被我小心呵护的皱巴巴的婴儿变成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女了。好！女人揽着少女的腰，带到自己经营的摊位里，用袖子抹了抹凳子，再用手擦一擦，“来，坐。”

女人目光期待地看着少女。少女走过来理了理衣裳坐下。看又开始忙碌起来的女人撒娇说：“母亲，你别忙了，我们来聊聊天吧，这么久没见您了。我想死您。”“不急不急，母亲给你下碗馄饨。尝尝母亲的手艺。”“哎呦，三婶儿，女儿几年才来看你一次，你去陪女儿去吧，这儿我来。”隔壁的老奶奶喊到。“外头冷，你这地方别脏了大小姐的漂亮衣裳，馄饨回去也能做，回去吧，回去吧。”女人想了想：“那就麻烦你了张奶奶。一会赵瘸子来你记得把桌上那包药给他，他妻子病了，没钱买药。那方木头来了您帮我来了拦着点，她见着又要不高兴了。谢谢啊，那我就先走了。”张奶奶眯着眼摆手。女人笑着擦手，少女挽着女人的手臂开心的走了。

11月20日，一辆崭新的老爷车停在这所破旧的房子前，走下一位着装整洁的男人。脚步平稳矫健。他敲敲生锈的铁门，女人在房内提高声调喊着：“谁啊？”见没人应答，就出来开门，一抬头就看见了男人，神色嫌弃，“是你？你是来带女儿走的吧。你要护好她，不然我死也不会放过你。”女人又转头朝着屋内大喊：“笑笑！快出来！”男人带着金丝眼睛，嘴角轻启：“现在这么危险，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更不希望女儿没有母亲，日后连嫁人都被婆家嫌弃。你就不能把你那伟大的事业放一放吗？你若是当初能有一丝不忍心，我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哼。贪心的商人。让我放弃我的事业？不可能！”女人严词拒绝，鄙夷地看着男人，“现在敌人都打到头上来了，我更不可能离开！以前我这样，现在我还这样！革命的事业我不可能放弃！我是为了日后的繁荣与敌人做抗争！这是光明且值得我自豪一辈子的事业！女儿也会为有我这样的母亲而自豪！”“哼，你就伟大去吧。”两人的气氛一度很锐利，少女的声音响起：“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父亲你自己回去吧。我要陪母亲！”少女很倔强，在看到男人后又跑回屋子里，关上门。

男人蹙着浓重的眉毛，增大音量吼着：“笑笑你给我出来！这次你不走也得走！”少女听男人生气的声音，觉得委屈，抽噎着回道：“我绝不！我才不要回去呢。呜～我才不要呢！我知道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马上敌人要打过来了，我走了母亲就要死了！我绝不！绝不！我要和母亲一起，母亲不走我也不走！母亲要是死了你又赔不起！”男人无奈，神色动容，悄悄瞅了一眼女人。女人的目光有些悲伤。“笑笑，母亲知道你重情义，但是你不走母亲会后悔一辈子的。母亲不希望你和我一起死，你还小，你这么漂亮，路还长。你先走，母亲马上到，母亲收拾收拾衣服。笑笑乖。”“母亲又骗人！小时候母亲说马上就回来可是你再也没有回来过！你们已经离婚了！母亲就知道骗笑笑，笑笑才不走呢！笑笑长大了，知道什么是谎话！”少女开始了大声号哭，飞鸟被吵得另择地方。女人的眼里滴出眼泪，把情绪深藏进心里。背对着男人，隐忍着说：“你先走，两天之后你来接她，我来劝她。”时光飞逝，两天就像一秒，男人按着说好的，两天后来接少女，只不过当他到门前的时候，只遇到了哭泣的女人。女人的身边还跟着另一个男人。他来不及多想，得知她找不到女儿了，而且女儿已经失踪一天就更为着急，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去报了警，警察帮着他们一起找，他们一边担心女儿，另一边更担心日军来袭，那时候连撤的机会都没有了。急促的军情更是火上浇油，他们整日里寻找少女，可就是找不到。

12月1日，日军攻占江阴要塞，南京保卫战开始。呼啸的冷风像是号角，战斗打响，枪林弹雨，鲜血四溅，生灵涂炭，手无寸铁的百姓的哀嚎声夹杂在刺耳的枪声中。枯枝在长风中折断在地，棕色的泥土融进温暖的血红。日军像杀红了眼似的，冰冷无情的刺刀无数次被鲜血温暖，鲜血溅了他们一身，茶绿色的军服染上刺眼的血红。战争挑起，让百姓提心吊胆。男人女人更加急促，脸上更加憔悴，哪儿还能吃好饭。一瞬间好像老了几十岁一样，头发几近斑白。他们快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过了，可就是找不着少女。正当他们颓废的时候，少女却一路自己脚步踉跄着跑回来了，一身血衣，脸色苍白，眼泪洗白了她的脸。她一回来就扑在女人的身上，好像受到了多大的惊吓和委屈。女人看她身上大片大片的血，一瞬间想明白了她躲哪儿去了。女人既心疼又生气，可看她哭的梨花带雨，又不忍心指责，开口问她：“笑笑，跟父亲走吧。”想到她受到这么大的惊吓，这下该走了。可少女却仍旧哽咽着说：“我不，我和母亲共存亡。父亲先走吧，别管我了，父亲还有家族企业要照顾，不能毁于一旦。求您了父亲。我不想母亲和奶奶一样，一个人孤独至死。”少女脱离女人的怀抱，朝着男人跪下，满眼真挚。男人无奈的叹气，女人看着男人摇摇头，看了眼车。男人也轻微点头，想了想说：“知道你心疼母亲，那我先走了。”少女破涕为笑，站起来亲吻男人的脸，苦涩地说：“这可能是我们这辈子最后的亲吻了。能做您的女儿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少女朝着男人深鞠躬。男人哭笑不得：这孩子长大了。少女看着男人坐车离开，转眼看女人说：“我知道母亲一定也舍不得我，我留下来和母亲一起为国抗战。”又背对着女人，语气悲伤：“我知道母亲原本是不想要我的，因为当时他们有事，母亲却身怀六甲，母亲想去支援，父亲极力反对，若不是当时奶奶来劝，母亲恐怕早已没了我了。我不怨母亲，从来没有。我知道母亲的信仰是什么。若是没了信仰，也就没了继续活着的理由。母亲性子倔，我知道。父亲还是爱母亲的，父亲在离婚后一直都在后悔，恨当时一气之下怎么就同意了和您离婚，可是父亲也是有骄傲的，一直都没有提出来复婚。这也是他一直都洁身自好的原因。如果有机会，母亲和父亲复婚好不好。这是女儿唯一的要求。母亲说你的英雄是毛泽东，所以你要终身追求并跟随他的步伐，可您能不能稍微自私些呢？政府已经要弃我们而逃了，这已经是个弃棋子了。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母亲要下手就快点吧。”女人在她背后听的眼泪直流，原本以为这个孩子还是像以前那样，会跟在自己喊母亲的稚嫩孩子，可现在都已经走出了自己的保护圈里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的思想比当年的我更独立。不愧是我的孩子。少女已经闭上了眼，等着女人把她打晕，可女人迟迟不下手，少女便开口劝：“我是绝不会自己逃走的，母亲你若不动手，不论天涯海角，天堂地狱我都跟定你了。生死相随。母亲你一直都相信你所相信的，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你跟着他，我跟着你。”“好孩子。”女人从背后爱抚着她的头发，一时间除了这句话竟没有再多的言语可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女儿长大了。可她若是不忍心，像他们这样长相美丽的人只会比别人更受摧残，这她还略有耳闻，女人害怕了。眼泪啪嗒掉落，击打在女人的心里。女人心一狠，嘴里念叨着：“对不起。”一个手刀打在少女的脖子后，少女无力倒下，眼泪顺势掉下。“这是我的祖国，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是我最牵挂的地方，我不可能离开这里。而我更希望你活下来。你可是我唯一的孩子。”女人抱着她上了黄包车，赶往码头。看着一路上的凄惨画面，狠狠刺痛了她的心。也会是最不可磨灭的一幕。突然一枪朝着他们打来，车夫被打倒在地，那一枪打中了他的脑门，还来不及想什么就鲜血四溅，女人心一惊，连忙下车一望，零散的日军正在后方打着枪，还等不及她缓过神来，第二枪又飞速打过来，穿透风的阻力，这一枪划过女人的肩膀，女人的肩膀受到摩擦流出血来。伤口就像被无数蚂蚁啃噬，很疼。她立马推开车夫，扛起车就跑，这是她这辈子跑的最快的一次，她能感受到战争的压迫感，那种无力又使人浑身战栗的感觉。又碰的一声，极速的子弹又打中了她的肩膀，那种肌肉撕裂，冰冷的子弹打进骨头里的疼痛感受越来越强烈，痛的快要晕过去。可她咬着牙，头上冒出大量的汗，像是花洒洒到身上似的，一会功夫衣服就被汗浸湿了。她手里仍旧死死拽着车不放手，直到离码头越来越近，敌人离她们都距离越来越远，她才稍微放下心来。她只知道女儿必须活着，她必须要保护女儿，这是最后一次了。唯一的机会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男人面容着急地迎了上来，女人身上的血迹让他心疼。“你快把女儿带走。”女人捂着伤口，艰难地开口。男人抱起少女，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女人，依依不舍地问到：“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女儿不能没有母亲。她那么喜欢你。”女人苍白隐忍的脸上努力扯出一抹极苦涩的笑容，还是摇头。女人看着男人抱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心里感觉落寞也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她在这世上最大的牵挂终于可以安全了。女人目前紧随着他们，这是这辈子的最后一眼了。她看到身旁站着的张奶奶和瘸子，粘上血迹的手顺着摸上别在裤腰带上的手枪，动作稍有迟缓。“舍不得女儿？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走。走吧，你留下也没有用，不过是多一个人陪我这个老婆子死而已。你跟瘸子一起走吧。”张奶奶好言好语相劝。女人还是摇头：“这是我的故乡，我舍弃不了。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人要知恩报恩。这养育了我几十年，道义告诉我：我走不了。”“这不是道义，这只是你不想走而已。这不是你该坚持的时候！在个人生死存亡面前，没有道义，只有生死，就像利益一样。我知道你又要反驳我，可人一辈子总要自私一次，你不需要用你的一辈子诠释什么叫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里已经要失守了，所有人都要放弃这里了，这里马上就要变成炼狱了。在国家存亡面前牺牲比这好太多了，把你的命留在更需要的地方。你也还年轻。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吧。孩子，你走吧！”张奶奶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只是后来因为家庭原因没有再继续念下去，草草辍学，毕生也没有放弃读书，以至于她还能知道些平常百姓不能确切知道的事。她语重心长地感慨。一双苍老的面容看着天空，眸中情绪万千，但在脸上只表现出一股异常的平静。大半辈子在风雨中漂泊，我也想安静地离开了。各位这是该分别的时候了。布满皱纹的苍老枯黄的脸上写满了各种沧桑。这都是时间的证明。天空渐渐染上橘黄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事实证明这个寂寥凄凉的黄昏必定会成为这些人这辈子中印象最为深刻的黄昏，不论再过多少年，都能经得起岁月的流逝。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我只想把你铭记，只因你是我的母亲。唯一的伟大的母亲。少女也会用余生来怀念。说好要走的人，到最后也没回头。

母亲，母亲……

记忆在她的脑海中翻滚澎湃，一幕幕场景就像昨天的事情。十年又十年，她再不能忘，这是她毕生的骄傲，她有一个如此伟大的母亲，被这么伟大的人放在心上疼着爱着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她不曾告诉外人她的故事，关于这段故事，她只准备告诉自己的子孙后代，让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先祖是如此重情重义的人，使他们为之自豪着，永久地。她知道母亲不曾离去，她的精神早已与她融为一体，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她，她很幸福。这就是母爱。就像母亲曾经说的那样，“那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终点。我在那里出生，也终将在那里死去。”

天空逐渐渲染上红橙色，朝霞弥漫，任它如何云卷云舒，也不过一番山河永寂。明媚的太阳给这个清晨送来第一缕温暖，光明照进山谷，黑暗被驱散，萤火虫的光芒被掩盖，静悄悄的山谷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太阳已经升起，光明已经来临，女人也没有了哭泣的理由。新的一天已经开始，那些日子都已过去，我不曾回头。

旧年冬已去，新年不再归。

此去经年，忘言再见。

母亲。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