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南北之事

北子，你的童年是怎么样的？”
“……”被唤作“北子”的女生抬起头沉思了一会，窗外的蓝天像块无限延伸的幕布。耳旁正播放着舒缓的民谣，来自异国他乡的女声低声吟唱。
“如果没有那个人，现在我应该不叫‘北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北子的脸上有几分陷入某个久远年代的恍惚。
（一）
今天阿大一直窝在角落里，不肯见光。
纸糊的窗外回荡着男人醇厚而中气十足的歌声。歌曲旋律没有跌宕起伏，音调也不会陡然拔高，在北子听来却是莫名一阵悲伤。
额前的碎刘海尖尖的，过了一个月又长长了些，已经有些遮住北子的眼睛了。
作为一个女孩子，阿大却不会绑辫子。人家的手随便动几下，三下五除二就成了一个马尾辫。阿大的手却很笨，弄了半天也只是勉强把那橡皮圈给套在上面而已。
头发也很长了，有些硬的头发披散在后背。对于阿大来说，这是最省钱的发型。
为什么阿大如此地在意钱？从左邻右舍的只言片语就可以拼凑出来些许头绪。

“哦，阿大呀。唉，那真是个苦命的孩子。”老奶奶有着很多的抬头纹，没剩几颗牙的嘴微微张着，神情甚是惋惜。“她娘早早就去了，她爹也扔下她去跟别的女人了，偏偏剩下的爷爷还不疼不爱的。全村也就只有住在她家附近的几个邻居偶尔还会接济一下……唉……”
“你是说隔了几家的那女娃？”女人面色枯黄，说话的声音尖细刺耳，嗓门很大。“哼哼……她妈死了，她爸有了别的女人，爷爷还不大管她。你说说，啧啧……”
“能让她活到现在的不是我们这几个邻居，是谁呢？”
“她爸没文化，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不知道什么时候傍上了一个富婆，跟她跑了。就连她爷爷都嫌小学学费太贵，不肯养她了，哧！”

其实邻居们并不知道阿大她爸为什么会和另外的女人再婚，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和那个女人再婚以后就再也没出现在这里。他们说的只是经过共同讨论而推测出的结果，但这也已经足够左右年纪尚幼的阿大的思想。
人们都不知道阿大的姓氏。开始来到这个村子时要去村委会签名，她爸和她爷爷都只写了自己名字，也从没说过自己的姓。其实北子的妈一生下她便因为难产而死了，她爸和她爷爷能认得的也就只有一个“大”，索性就管这女娃叫阿大。阿大就一直都没有一个可以直接用来称呼的比较能过得去的名字。
直到阿大6岁那年。
（二）
隔壁家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房，蓝瓦飞甍，三角房顶光滑的瓷砖在太阳下泛着光。看上去挺亮敞，却在阿大开始记事之前至今一直空着。
阿大经常站在洋房外，微微仰着头，用不大的双眼整个打量着洋房。看太阳照在不锈钢栏杆上、三角屋顶的瓷砖以及绿色的玻璃面上，微微泛着的光。光还有着芒刺一般尖锐的芒，长矛一般会刺痛她的眼睛。
阳光照在屋顶蓝色的瓷砖上，仿佛照在海面上的晶亮。
一阵困意袭来，阿大爬上了四壁空空的家里唯一的一张床。虽然她在同龄人间也显得骨瘦如柴，却还是让床吱呀吱呀地作响。

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变成深蓝色的了。阿大一摸肚子，空空瘪瘪的，蠕动的肠在里面咕咕地叫。
那条长长的木凳没有被拉出来，可见，爷爷今天又不回来了。
阿大现在也不算太小了，知道自己平日里生活有很多麻烦别人的地方，也知道麻烦别人不好，多麻烦别人就更不好。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她想立刻学会就能立刻熟能生巧的，那些无法自己完成的，总是要麻烦人家。
用手臂撑着身子坐起来，床又是一阵吱呀吱呀的响。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推开阿大家落了些许尘埃的木门，探进半个身子来，一副试探的语气——
“我想，你就是阿大吧？”
女人穿着黑色的连衣裙，上面绽开了很多橘色的花朵。头发是由内至外的波浪卷，生得一张五官端正的鹅蛋脸，肌肤紧致，神情谦和。
阿大有些呆呆愣愣的，过了几秒才往角落缩了缩。
都说孤儿是很缺乏安全感的，阿大虽然还不全是孤儿，但绝对不是人来疯的类型，不会看到谁就往上面贴。
站在门口的女人也是愣了愣，在几十瓦的灯泡下，阿大可以看到她在空气中飞扬的死去的上皮细胞。
“听对面的阿花说，你从中午就一直没吃饭。睡到现在，你应该也饿了吧。”女人善意地笑了笑，“我是隔壁新搬来的王阿姨，上阿姨家吃饭吧，里面还有个小哥哥呢。”
一听是阿花姨说的话，阿大就对眼前这个女人放下了心来。
村里都传阿花姨看人特别厉害，说几句话就能分辨好坏。而确实也是这样，阿花以前做了十多年贵妇，在上流社会摸打滚爬了这么多年，洞悉人心自然不在话下。能把阿大的情况如实告诉这个刚来不久的外来人，想必阿花姨是对他们一家放了心了。
不过阿大对小哥哥没有兴趣，她倒是很有兴趣给自己的五脏庙献祭。
“阿大，你可以叫我兰姨哦。”女人笑得温和。阿大听罢立刻乖乖叫了一声“兰姨”。

兰姨家果真如她想象的那般明亮宽敞，此时此刻餐厅里的餐桌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阿大感到嘴里有液体在流动，自己的唾液腺开始工作了。
阿大风卷残云，把餐桌整得仿佛是台风过境。虽谈不上一片狼藉，但绝不算干净。
刚认识的小哥哥名叫陈南，小名南子，他比她大三岁，9岁。小男孩眉目清秀，虽然还没张开，但已经依稀可见未来的一片光景。
南子刚刚听自己的妈妈说了些许关于这个小女孩的事情，看着她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同情。
没顾着他的女孩感觉到他的目光了，头一转对着他说道：“你是在可怜我吗？”
小男孩一愣，有种被人抓包的心虚。他没有回答阿大的问题，只是说：“我听妈妈说你没有名字，那我给你起一个好了。”
阿大抓着筷子的手顿时有些僵硬，因为营养不良而苍白消瘦的脸庞上有些惊愕的神情。她不觉得这个代号有啥不好，毕竟这还是她爸和她爷爷一起留给她的东西。但她还是说：“你说一个我听听。”
南子“唔”了一声，说道：“北子，就叫北子好不好？”
水墨般的眸子眨了眨，阿大又转过去扒饭，给他留了一句：“好啊……南子。”
（三）
阿大就这么把自己使用了六年的代号给换了，换成了“北子”。
村里与北子年纪相仿的孩子都不愿同她一起玩。隔壁小洋房里新搬来的南子却是乐得和她相处。
身边从来都没出现过同龄人的北子很黏南子，虽然看上去她仍是那一幅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不过她现在养成了一个习惯，和南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拉着他的衣角。
南子总是穿着白衬衫，已经有一米四的身高配着纤尘不染的白衬衫。他衣角微扬，嘴角挂着笑站在阳光下，看上去干净清澈。
每当这个时候，小小的北子就总觉得南子是个不可捉摸的人。虚幻一般，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在她身旁。
所以北子总是拉着他，就算他上卫生间也会在距离卫生间不远的地方等他。

南子也很喜欢和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小女生相处，自然中带着浅浅的温暖。
不过她倒是很爱跟着他，小小的手拉着他的衬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习惯有人拉自己衣服的南子也习惯了被她拉衣角。
北子和学校里的那些女生不一样。虽然也很粘他，却从不向那群女生一样麻雀般的聒噪，人家问她就答，其余的时间她也不吐几个字。
虽然年纪还小，但北子已经学会了沉默以及相较于同龄人更深沉的思考。
很多事情，她必须尽早明白。

一天，北子闲来无事站在家门口。如果她现在住的那个地方能称之为“家”的话。
从不远处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北子侧头看过去。在重新装修过的小洋房门前，阿花姨和兰姨正在谈论着什么，面色严肃。
北子没有过强的求知欲，没想听清她们谈话的内容，更何况她们说话的语速不慢，只能依稀听到几个字眼。
站在门口听人家说话也不好。于是北子转身想要进屋，听见了两个词——她的名字和“孤儿院”。
北子不知道“孤儿院”是什么地方， 但鉴于里面含着“孤儿”两个字，于是就算北子傻了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微微泛黄的牙齿咬住了干瘪的下唇，北子进屋躺在床上。一股强烈的不安缓缓从心底升腾起来，心脏咚咚的跳，北子愈发的睡不着。
……她要离开这个村子，离开南子了？
北子一直逆来顺受，所以这次也不例外。
她从没想过反抗，于是下了床就准备去找南子告别。

南子正在一条小河旁玩，见是北子来了，就扔下手里的树枝，站起身来。
“南子，我要走了。”北子还是一如既往，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但音调多少有点变化——因为她的心情。“我要去孤儿院。”
南子很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北子……我不和你开玩笑哦。”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开这玩笑。”北子终于笑了，是略带点苦涩和无奈的笑。那个笑配着她苍白而滑嫩的面庞，也是别有一番风韵。
6岁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逆反心理，鲜少有像北子这般，被生活的棱角一点点打磨掉应该自主的思想。
“北子……这是谁告诉你的？”
“今天早上我在家门口听见兰姨和阿花姨说的。”北子没有隐瞒实情。倒不是因为她想破坏人家的家庭和谐，而是她知道，自己的地位从来都无足轻重。
“那你……什么时候走？”听罢，南子沉默了好一阵，许久才缓缓说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过会，也许永远都不会走。”抬起头看天边丝绒般的微云，北子真是年少老成了。

北子真的走了。她没有找兰姨问过一句缘由，也没问过阿花姨。
收到消息的时候北子一点都不惊讶，拍了拍早已收拾好的东西，跟着阿花姨走出了那个所谓的“家”。
那天南子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但是兰姨看着她的眼神已经有了几分戒备和厌恶。
北子虽然不解，却因为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村子才没上前找兰姨说话。
孤儿院在繁华的城市里，条件一流设施齐全。北子在那里得到了周全的照顾，她却想念在乡下脚踩水泥地的日子。
从此，北子再也没遇见过小名叫做“南子”的男孩。她差点忘记他的本名了，叫做陈南。
在城里的生活谈不上如鱼得水，北子却也平平淡淡过了十一二年。有空闲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童年时期唯一一个同她合得来的朋友——南子。
（四）
“然后……？”
“然后？还有然后吗？”北子笑笑，按了按鼠标，换了首Mariah Carey的《Bye Bye》。“有的时候还是挺期望能够与他小叙一回的，不过那终究是不成熟的幻想。”
“……北子……”女生呆呆愣愣地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北子一笑，是不同于当年的释然的笑，豁然的笑。
她抬手在信纸上写下一连串漂亮的花体英文，是边听着那首《Bye Bye》边写下来的。
写好之后，北子递给女生。关了电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丝绒蓝的天。
And everyday life goes on I
生活每天依然继续
Wish I could talk to you for a while
我多么希望能和你聊一片刻
Miss you but I try not to cry
好想念你 但是我努力不哭泣
As time goes by
随着时间流逝
And it’s true that you’ve
并且 你的确
Reached a better place
已臻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孩提时代已经过去很久。那些在童稚时失去的、不论是重要还是无足轻重的东西，都能放在心里，寂寞的时候就拿出来嚼一嚼。
而北子，又何尝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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