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红楼梦》中人物艺术形象的分析
关键词: 红楼梦 人物形象
对《红楼梦》中人物艺术形象的分析
《红楼梦》是我国小说发展史上的艺术高峰,它不仅以情节的曲折紧张取胜,而且以细节描写的丰富、细腻、生动、深刻见长。其高度的写人艺术技巧更令人叹为观止。曹雪芹运用表现艺术的方法再现了人物精神风貌,创造性的运用二极背逆原理写人,注重圆形人物的刻画,给我们留下一个个性格丰满,立体感强的人物。尤其在描写人物形象、情节、环境三方面精雕细刻,又十分真实自然;含义丰富,能知微见著。都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因此,成为我国灿烂的文化艺术宝库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红楼梦》在艺术上的巨大成就,突出地表现在善于刻划人物,而且是成群地塑造出来,小说中有名姓的人物就多达四百八十多人,其中能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典型人物,至少也有几十个,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形象体系。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等是千古不朽的典型形象。曹雪芹刻划人物的突出成就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人物性格的独特性
《红楼梦》中的人物共有四百之多,光是生动而著名的就不下百余。其中一些思想性格身份地位类似的人,在曹雪芹的笔下,却能各人各面,千姿百态。作者异常分明地描绘出他们之间的差异。甚至在场合想仿,谈吐相近,神情相同的情况下,也能把各自的个性区分出来,使神态相似而不雷同,言语相近而不重复。这种强烈的艺术效果的形式,不能不说是因为作者在塑造这些形象时,常常采取一种特殊的复杂的对比手法的结果。《红楼梦》中的形象体系,是世界文学史上罕见的复杂庞大的系统,这个大系统中各种人物的排列组合,又形成了几个对照性质的子系统。十二钗正册中的人物性格为一系统,副册与又副册中的性格又是另外的系统。每一个对照系统又有若干对照层次,每个层次的性格又形成对照,从而形成一个不可重复的、立体交叉的多层次结构。为组成这样一个结构,作者往往采取两种写法。一是突出性格的主要特征,如贾宝玉的“爱博而辛劳”,林黛玉由于对生活保持着清醒而产生的超负荷的悲哀,特征非常鲜明突出,以致成为一种“共名”,但这不是类型化的典型,不是某种道德品质的化身,而是“渗透于思维和感觉、意志和情感、记忆和向往、语言和行动各个方面的个人特点”(傅继馥《古代小说艺术典型基本形态的演变》)“爱博而心劳”的贾宝玉,他的思维和感觉是那样的敏锐和细腻,他的意志和情感是那样的坚韧和丰富,他的记忆和向往是那样的执着,他的语言和行为又是那样的乖僻,难怪使脂砚斋叹为观止。他说:“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作者善于将不同人物,特别是相近人物进行复杂性格之间的全面对照,使他们的个性的独特性在对比中突出出来。如林黛玉、薛宝钗两人,都是美丽多才的少女,但一个是“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有时则矫揉造作;一个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有时不免任性尖酸;一个倾向于理智,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冷美人;一个执着于感情;具有诗人的热烈的感情和冲动;’一个是以现实的利害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一个以感情的追求作为人生的目标。这样两个难以调和的性格在对比中,性格的独特性就异常鲜明地呈现出来。又如尤二姐和尤三姐两个亲姐妹,一个善良懦弱,一个豪爽泼辣。迎春和探春两人同为庶出,一个是戳一针也不吱声的“二木头”,一个是可爱又扎手的“玫瑰花”。作者不仅能够异常分明地写出人物各自不同的性格,而且也能在相似中显出独特性。同是具有温柔和气这一性格侧面的少女,紫鹃的温柔和气,在淡淡中给人以亲切;而袭人的温柔和气,则是一种令人腻烦的奴才习性。黛玉和妙玉都孤高自许,但黛玉执着现实,孤高中包含着天真和热情;妙玉企超脱尘世,在冷漠中又有点矫揉。为了突出主要人物的独特性格,作者还采用了类似衬托的所谓影子描写术。金陵十二钗有正册、副册、又副册的幻设,实际上就是写各种人物类型在另一个品位层次的影子。晴雯和袭人是黛、钗的影子,她们与黛、钗在精神气质上有近似的一面,但在表现方式和道际命运上又有不同和互补的一面。
二、人物性格的丰富性
《红楼梦》改变了过去古代小说人物类型化、绝对化的描写,写出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作者把王熙凤放在广阔的社会联系中,从各个生活侧面给予反复渲染,随着情节的发展,构成她性格的丰富性、多样性和完整性高度统一的性格整体;达到了典型化的高度。作者写她同与贾母、王夫人的关系,主要表现她对贾母她们的逢迎,以取得她们的宠信,巩固自己的地位;既突出了虚伪与做作,又表现了机敏诙谐、泼辣豪爽;写她与荣宁二府的贾氏姊妹、妯娌、侄媳之间的关系,以利害关系为转移的,对她的采取远近亲疏的不同态度,表现她自私和权诈的性格。写她与贾琏的关系,表现夫妻之间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双重人格。写她与尤二姐的关系,表现“外作贤良,内藏奸滑”的两面手法。写她与贾府大小管家、奴婢下人的关系,表现她的拢络利用与残酷镇压并用的统治手段。写她与贾府外部的关系,表现她勾通官府、胡作非为的性格。总之,一方面是当权的奶奶,治家的于才,似乎是支撑这个钟鼎之家的顶梁柱;另一方面又是舞弊的班头,营私的里手,又是从内部蚀空贾府的大蛀虫;治家与败家构成了她性格中的一对矛盾。她要求尽情享受,为了金钱、权威而玩弄权术,置人死地,阴险毒辣;另一方面,也要求在精神上满足优越感,她那灵巧的机智、诙谐的谈吐、快活的笑声,确实令人叹服。这是一个充满活力,既使人觉得可憎可惧,又有时使人感到可亲可近的典型人物。《红楼梦》通过细节描写塑造人物的丰富形象,有时通过一些典型的细节,刻划出一幅人物群象图,在横向对比中体现人物个性,有时抓住人物在事件前后的不同表现,在纵向对比中体现人物的个性。通过横向纵向的对比,使得人物的这种个性变得更加鲜明,更加突出,给读者的感受也更加深刻。刻划人物群象图的细节如四十四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一段关于笑的细节描写,刻划出一个众人哄笑的场面,其中又着重描写了史湘云、林黛玉、贾探春、贾惜春、贾宝玉、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等八个人的笑,这八个人的笑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笑法,充分体现了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身份、年龄、体质特点:史湘云笑得豪放大度,林黛玉笑得文静节制,探春笑出了要强的个性,惜春笑出了幼女的娇柔,宝玉笑出了顽皮之态,贾母笑出了爱孙之心,薛姨妈笑出了常客之身份,王夫人笑出了家庭主妇之地位,作者的一支妙笔,传神地刻划了各人不同的笑态,在这各不相同的笑态中又表现了各自不同的性格个性、年龄、身份、体质特点,同时又使得这些个性特点得到加强。与此相类的再如第二十一回对林黛玉、史湘云二人睡态的细节描写: “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把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干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短短的几句话就勾勒出一幅双艳共栖图,赋予她们各自不同的睡态,体现出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一静一动、一紧一松,分别体现了林黛玉的文弱安静和史湘云的豪放天真。抓住人物在事件前后的不同表现进行纵向对比的细节如二十三回宝玉见贾政前后的一段细节描写:宝玉听说贾政叫他时,“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了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死活不敢去”。不得不去时,“宝玉只得去了,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挨着门进去”。如此光景,不禁令人想起老鼠不得不见猫的情形。但出来时的宝玉,可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慢慢的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出去了。”真是避之若火。进去时同出来时一相对比,就使得宝玉顽皮惧父的形象跃然纸上。人物的丰富性,还表现在“美丑泯灭”,宝玉在对女孩子的“爱博而心劳”中,又带有贵族公子的习气,在追求个□中,又带着迷惘感伤,在“痴”、“呆”可笑中表现他的可爱。正如脂砚斋所说“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帐恶赖,说不得聪明才智,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个颦儿可对,令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骨肉。王熙凤在协通宁国府时处分迟到的家仆一段细节描写,就是抓住了凤姐的几个连贯性的动作,从而生动地刻划出凤姐的形象。作者首先抓住的是凤姐的笑,凤姐的笑是冷笑,这一笑也就笑出了凤姐的阴险嘴脸;然后是说,很平常的一说,又说出了凤姐的两面三刀;第三个动作是喝命,这一喝也就喝出了凤姐脸酸心硬、手段毒辣的本质;第四个动作是掷牌,这一掷也就将凤姐的全部形象掷到了读者面前,不光使宁府的仆人们见了害怕,就是读者读了之后,也不由得会加快心跳速度,凤姐的雷霆电火跃出纸外。”所谓“说不得善,说不得恶”等,正是性格中不同因素的互相渗透,互相融合,写出了真实的人物。
三、人物性格的复杂性
在这方面,过去中国古代小说比较薄弱,《红楼梦》却取得了巨大的进步。首先,《红楼梦》写出了人物心灵深处情感因素与理性因素的真实搏斗。宝钗一方面想把自己塑造成“完美”的封建淑女的形象,但是她又是一个有生命的人,她不能摆脱生命赋予的本性。于是两种欲求便在心灵深处发生冲突:一方面作为一个少女,面对着神采飘逸的富贵公子宝玉,产生爱慕之情是很自然的;另一方面,她又用理性原则掩埋爱的心迹。在探望宝玉时,她“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于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得就红了脸,低下头来。”感情与理性两股潜流在内心冲突,使我们看到人物心灵深处。其次,作者善于表现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动。宝;黛之间的爱情,可谓心心相印,刻骨铭心。然而,他们却爱得那样痛苦,那样哀怨:欲得真心,却瞒起真心,以假意试探,结果求近之心,反成疏远之意,求爱之意,反成生怨之因。如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等,都是描写心理活动的杰作。四十五回,宝玉冒着雨去看望黛玉,穿着蓑衣戴着大斗笠,黛玉说:“那里来的渔翁!”宝玉说将来也送黛玉一套,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至说出来,想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而“宝玉却不留心”。这里黛玉说错了话当然是“无心”;后悔与害羞是“多心”,但这种害羞又包含着她的“有心”。后来宝玉要走了,她劝他带上自己的玻璃绣球灯,千般叮嘱宝玉要小心。不要摔了,表现了对宝玉的“关心”,联系上面的描写,表现她的无心,又是平时“有心”的流露。宝玉走后,当夜深人静时,听到窗外的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想到自己没有父母兄长,婚姻大事无人主张,又不觉滴下泪来,感到伤心。黛玉从无心到多心,多心含有心;后抓住人物动作刻划,一些典型的细节描写,可以赋于人物鲜明的个性特征,并使这些性格特征在人物的全部性格之中处于主导地位,支配其他非主导性格侧面。我们知道,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三个人物形象,如果不分析其思想意义,最主要的性格特征就是宝玉的痴情怪僻,黛玉的尖酸刻薄,宝钗的心计多端。作者在表现人物的这些性格特征时,不是生硬地将这些性格特征强加在人物身上,而是通过一系列的细节描写,使得这些性格特征在人物身上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这样的细节描写也就不断出现,人物的这些性格特征,也就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这也就是脂评所说的再三皴染之法。要了解作者是怎样具体表现宝玉之痴情怪僻、黛玉之尖酸刻薄、宝钗之心计多端,还须看作品。第三十回,“龄宫划蔷痴及局外”,宝玉见龄宫不断地划蔷字,“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样熬煎。看她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通过这段描写,我们已足够看出宝玉的痴情了,但作者认为还不够,接着又描写了天下雨时,“宝玉看着那女孩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顿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她这个身子,如何经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笑道:‘谢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避雨的?’一句话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那女孩子没处避雨。”这段典型生动的细节描写,将宝玉的痴情更进一步刻划出来,他不止是痴到胡思乱想的程度,竟然痴到将自身置之度外,知道别人身上淋湿,叫人家避雨,而不知道自己身上也淋湿了同样要避雨,这一细节使得宝玉之痴情变得非常鲜明突出。再看第三十五回,宝玉自己被汤烫了,不知道疼痛,而一个劲地问玉钏疼不疼。试想世人痴情有胜于宝玉之忘我者乎? 至于宝玉的怪僻,作者同样是通过一些具体的细节描写表现出来的。第十六回,贾元春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是贾府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关系到贾氏家族的兴旺发达,“荣宁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独宝玉不以此为喜,他感到痛快的是:“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不能乐业着实悬心的是:“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众人皆喜他独忧,一喜一忧之间就充分显示出了宝玉的怪僻。再如第四十三回,众人皆为凤姐庆寿,而宝玉却遍身纯素,纵马到郊野去祭奠丫头金钏,正是“礼岂为吾辈设耶”!作者就是这样不断抓住一些具体的生活细节,表现贾宝玉性格上的怪僻,体现了宝玉对封建礼教的叛逆和反抗。看过《红楼梦》后,林黛玉这个人物形象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的尖酸刻薄,语语带刺,一张嘴儿不肯饶人。林黛玉为什么会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印象呢?这是因为作者通过具体细节的描写,使得她的尖酸刻薄突出于她的其他性格特征之上。刚开始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来,顺便将别人的都送了,最后两枝给黛玉。“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送花顺序这一细节,别人是不在意的,而黛玉在意了,并马上认为是别人挑剩下才给她的,一席话说得人无言以对。光这一细节就足以体现黛玉的尖刻了,更何况后文还有许多这样的细节呢。至于薛宝钗的心计多端,作者更是通过具体的细节描写表现出来的。第二十二回,贾母为宝钗过生日,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投贾母所好,点热闹戏文,吃甜烂食物,最后博得贾府的最高当权者贾母的喜悦。从这样一个微小的细节,我们可以看出薛宝钗工于心计,惯于逢迎。在同一回里,当凤姐说唱戏的小旦在扮相上象一个人,叫大家猜时,“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心里也猜着了,但不敢说”。在宝玉是不敢说,怕得罪了黛玉;在宝钗却是不肯说,不肯说也就罢了,偏偏还要一笑,表明自己是知道的,这个细节写出了她城府颇深的个性特点。如果只有人物之间的外部冲突,而没有人物形象自身的内在矛盾,那样的人物形象就会成为某种单一性格的表达式,就不具备立体感,不能成为活生生的人物形象。现实主义要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就必须在表现人物之间的外部冲突的同时,表现人物形象自身的内在矛盾,从而塑造出实实在在的,具有立体感、真实感的丰富的艺术形象。伟大的现实主义大师曹雪芹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正是遵循这一原则,在表现人物之间的外部冲突,塑造主导性格的同时,抓住一些重要的细节加以描写,表现人物形象自身的内在矛盾,塑造出非主导性格,并赋予这些非主导性格以一定的地位,以造成人物形象的立体结构。我们以薛宝钗为例。关于薛宝钗的形象,历来争议很多,这主要是因为薛宝钗的性格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和斗争,而不少批评又只看到了她性格的某一部分,而没有作全面的分析。作者不仅表现了她性格的主导部分——工于心计、冷酷无情,同时还抓住了一些有力的细节,表现了她性格中的非主导部分——作为一个少女的天真烂漫,如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宝钗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这一细节的刻划,非常形象生动地表现了薛宝钗“非拘拘然一女夫子”,突出表现了薛宝钗性格中作为一个青春少女的天真烂漫的成分。作者多次描写薛宝钗在薛姨妈面前撒娇的细节,也同样是为了赋予薛宝钗这样的性格特点。再如作者笔下的贾宝玉虽是一个反封建的叛逆者的形象,但由于抓住了宝玉在藕官烧纸时所讲不是孔子遗训等几个细节,刻划出孔子思想对宝玉的影响,构成宝玉思想的一个侧面。在卫道士贾政的身上,也赋予了人类正常的思想感情,体现出他并非一味的封建卫道,作者同样是通过具体细节表达的:第二十三回,贾政见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此时想起大儿子贾珠已死,又想起爱妻王夫人所爱,于是便将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充分体现了贾政和平常人一样的疼爱之心。贾政也和平常人一样追求着儿女团聚的天伦之乐,在贾母高兴之时,也常来凑趣承欢,跟老小众人一起取乐。这些重要的细节描写,就构成了人物复杂多样的性格,加强了人物形象的立体感、真实感和艺术典型的丰富性。又转为伤心,心理流程描写得十分真切动人。
四、人物的语言描写
《红楼梦》的人物语言,正如本书的第一个评论者脂砚斋所赞扬的那样:“写人口气传神摄魂处,怎不令人称奇叫绝!”曹雪芹能够把王熙凤刻划得入骨三分,呼之欲出,是因为他抓住了这个人物共性中的个性。鲁迅在谈到个性化的语言时曾说过:“如果删除了不必要之点,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谈话来,我想,就可以使别人从谈话里推见每个说话的人物。”⑤红楼人物的谈话之所以“有特色”,非常个性化,是因为曹雪芹非常熟悉他笔下的人物。他熟悉他自己的贵族阶级,而且与当时社会上的三教九流都有广泛的交往,谙熟各种人物的语言。他能从他熟悉的人物中提炼出“有特色”的语言,即使是出身,教养,年龄大致相同的一群贵族少女,我们也可以从人物语言中“推见每个说话的人物”,判断出谁是黛玉,宝钗,湘云,探春,惜春……。在红楼梦中语言的个性化如行云流水,流畅自然,而对于作者来说作到这一点却很不容易,如果没有深刻的真实生活体验和细致入微的观察,都是不能运用自如的。《红楼梦》在语言上带有暗示性的特点,通过语言上的暗示来推动情节的发展,而语言上的这种暗示性又是通过一个个的细节描写来达到目的的,因而这样的暗示也就显得非常自然,让人读过之后回味无穷。如作者在第十七——十八回省亲时就通过元妃点戏这一细节,暗示了后来元妃暴亡,贾家衰败的结局。这是脂评的批者早就告诉给我们的: 《豪宴》“伏贾家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伏甄宝玉送玉”,《离魂》“伏黛玉之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在这微小的细节中暗示出重大的故事情节的发展。再如第七十四回因十锦春意香袋而抄检大观园这一细节,暗示了贾府被抄的必然结局。《红楼梦》有时还抓住人物语言这一细节,赋予人物语言以特定的含义,暗示下文故事情节的发展。如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一回,凤姐对贾瑞的两次嘱咐就有这种特点:第一次云“两边门一关再没别的人了”,第二次云“可别冒撞了”,都暗示了下文的情节。第一次贾瑞单身一人被冻了一夜,第二次又冒撞了贾蓉、贾蔷,赔了一百两银子,还被浇了一身粪便,而贾瑞、凤姐二人口中多次出现的死字,则又暗示了贾瑞必因此而死的结局。《红楼梦》中还有一些细节,它们非但暗示了情节的发展,而且暗示了作品中人物的最后结局。就拿宝玉、宝钗二人的婚姻来说,作者屡屡通过一些细节来暗示金玉姻缘的最后结局。第二十八回元妃赐端午节礼时,独宝玉、宝钗二人一样,每人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两串、凤尾罗两端、芙蓉簟一领,多于黛玉等人一罗一簟,这就表明了元妃这一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对于钗黛二人的选择,暗示出金玉姻缘的最后结局。至于黛玉最后被宝钗掉包这一结局,我认为这不是高鹗的发明,而是曹雪芹早就暗示好了的。第十九回,宝玉为给黛玉解困,讲了一个耗子过节的故事,小耗子为了窃取庙中的香芋,讲要变成一个香芋,暗用分身法搬运,但最后却变成了一个标致美丽的小姐,而这位小姐又恰是盐课林老爷的女儿林黛玉。通过这样一个细节,作者既暗示出黛玉被掉包的结局,而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可谓用心良苦。再如花袭人嫁给蒋玉菡的结局,作者早在第二十八回就通过宝玉以袭人之腰带与蒋玉菡相换这一细节暗示给了读者。此外作者还常常抓住人物所作的诗词、谜语等细节来暗示人物的结局,如第二十二回,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宝钗等人制作的谜语,就暗示了她们各自的结局。 《红楼梦》中人物与人物之间,特别是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复杂关系,但作者自己从来没有站出来解释这种关系,而是通过具体的细节描写,将这种关系清楚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这些细节的变化中使读者看到他们之间关系的发展变化,看到他们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我们只要抓住一些细节,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宝玉、黛玉、宝钗三者之间的矛盾纠葛,看出他们相互间感情的发展变化。在第三十四回赠绢以前,宝、黛之间的爱情处于萌芽试探阶段,由于双方都将真情实意隐藏起来,并且有意制造一些矛盾试探对方,经常发生一些误会,造成欲近反疏的情况,这时钗、黛之间也经常发生外部冲突,明争暗斗。如第八回,宝玉听从了宝钗别吃冷酒的劝告,黛玉马上就借丫头送手炉的机会奚落宝玉,暗刺宝钗,临走之前还亲自帮助宝玉戴斗笠来向宝钗示威。宝钗也不失时机地讽刺宝玉,实刺黛玉。第二十八回,贾母派人来叫宝玉、黛玉二人过去吃饭,宝玉不去,黛玉一走,宝钗马上就展开攻击,叫宝玉“吃不吃陪林姑娘走一趟,她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同一回元妃所赐端午节礼独宝玉跟宝钗的一样,黛玉马上就用金玉之说试探宝玉。这一类的细节在作品中很多,充分表现了三者之间的矛盾。第三十四回,宝玉被打,发生了赠绢事件后,宝黛之问的爱情已确定下来,钗黛之间的关系也得到和解,黛玉认了薛姨妈做娘,认了宝钗做姐姐,为自己的爱情最后胜利创造条件,在暗地里进行着别一种斗争。宝黛之间变得相互体贴相互关心,两人之间形成一种默契,关系更加密切。为了表现这种关系,作者抓住了这样的细节:第四十二回,“宝玉和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会意,便走到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鬃略松了些”。第四十五回,天下雨,宝玉来看黛玉,已出门回去,“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吧。可有人跟着没有?’”一惯清高不让别人用自己的东西的黛玉,还硬将自己的玻璃绣球灯给宝玉用,以防跌跤。第五十二回,宝玉“一面下了台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黛玉)一面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从这些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出宝黛二人之间是多么的体贴关怀,从吃的、用的到休息养病无微不至,相互间的眼色都有特定的含义,不独宝黛二人会意,就是我们读者也应会意了。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这一细节,更是表现了宝黛之间真挚的爱情,这一试也就使二人的爱情变得更加深厚。我们将这一系列的细节联系起来,就可清楚地看出宝黛钗三者之间关系在赠绢前后的发展变化,划出宝黛爱情发展的曲线。《红楼梦》中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同样是在具体的细节描写中体现出来的,如邢夫人与王夫人、凤姐之间的斗争,就是通过贾母寿辰之日捆放家奴这一细节体现出来的。通过细节描写这种手法表现人物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就极大地增强了这些矛盾和斗争的生动性和真实性。
五、人物的心理描写
心理描写是塑造人物形象,表达作品的主题思想的重要手段。《红楼梦》中常常通过一些具体细节的描写,表现出人物在同一时刻同一动态下不同的心理状态,将他们的精神世界表露出来,达到塑造形象表达主题的目的。 第三十一回,(湘云说完了话),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她不会说话,她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宝玉听见了,倒后悔自己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这短短的几句话就写了众人的笑、黛玉的笑、宝钗的笑、宝玉的笑,各人的笑有各自的心事,反映了各自不同的心理状态。众人的笑是随和赞赏的心理表现,黛玉的笑是嫉妒的心理表现,宝钗的笑是乐祸的心理表现,宝玉的笑是无可奈何自我解嘲的心理表现,这种各不相同的心理状态,又反映了各自性格上的不同特点,即林黛玉性格上的尖酸刻薄、薛宝钗性格上的自私自利、贾宝玉性格上的软弱多情。第二十九回在写了宝黛二人大段心理独白之后,作者写了黛玉、宝玉、袭人、紫鹃四人各怀心事,相对而泣的细节。黛玉为自己心中的苦衷不为宝玉所知而哭,是对自己不幸命运的哀泣。宝玉的哭是后悔、同情、苦恼的哭,他后悔自己不该和黛玉纷争,同情黛玉的痛苦与不幸,苦恼的是自己的心不能为黛玉了解。袭人的哭是为宝玉而哭,也是为自己的未来而哭,同时更是她用来解劝宝黛二人的手段,在很大程度上是哭给人看的。紫鹃的哭是无可奈何的哭,她无限同情黛玉的痛苦生活与悲惨命运,但又无力相助,为此而痛哭。因此,黛玉的哭是苦的,宝玉的哭是涩的,袭人的哭是奸的,紫鹃的哭是忠的。宝黛二人的哭是他们对于爱情的痛苦追求,袭人的哭是她苦心经营的手段,紫鹃的哭是她一片忠心的产物。《红楼梦》正是抓住了一笑一哭这样最常见的生活细节,来刻划人物的心理状态,塑造人物的形象,表达作品的主题思想。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无论一个细节一一场景、性格、情节,多么奥妙美丽,假若它不是为了最完善地表达作品的主题,它对作品的艺术性就是有害的。”细节描写的目的是表现作品的主题思想。《红楼梦》中的细节描写不仅起了表现主题的作用,同时还深化了作品的主题,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使得作品的主题变得复杂多样。《红楼梦》的基本主题是宝黛二人的爱情悲剧,但作者将宝黛的爱情放在封建社会末期这一广阔的时代背景之上,在表现宝黛爱情的同时,抓住一些细节,表现了这一特定社会所固有的各种矛盾和斗争,表现了封建贵族的衰落,封建制度的崩溃。为了表现封建统治的黑暗,作者除了在第四回抓住护官符这一细节加以揭露外,还抓住了第四十八回,贾雨村投贾赦所好,为了几把旧扇子弄得石呆子一家倾家荡产,连贾琏都认为太过;第六十八、六十九两回,凤姐为尤二姐事件告发贾琏,贿赂辖制官府这样的细节,充分暴露了封建统治者的凶狠残酷、腐朽糜烂,暴露了黑暗的社会现实。为了表现封建教育的崩溃,封建统治后继无人,作者抓住了荣宁二府淫乱成风的一些细节:第六十六回,湘莲跌足一叫:“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剩王八。”一席话骂尽了宁府。东府如此,西府亦然。贾赦虽然一大把年纪,又做大官,但仍渔色无度,“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老的如此,小的贾琏更是淫乱成习,“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六十五回,作者写了“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来”这样的细节,更是骂尽了珍琏之流,连牲畜都不如,二马尚不容同槽,二人竞安于同槽。这些细节充分说明了封建统治者腐朽没落,封建统治后继无人,也就决定了封建制度的必然灭亡。为了表现贾府经济上的崩溃,作者抓住了第七十二回办了一下老太太的生日,就用光了全部家当,竟然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用。为了应付一个太监二百两银子的索取,王熙凤就要当去自己的项圈等细节。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贾府在经济上已到了财源枯竭的地步,外面的架子虽未倒,内囊早就尽了上来,跟省亲之时银子花得象淌海水似的相比较,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所有这些,都说明了探春理家时执行的兴利除弊、开源节流的改革措施,不能挽救贾府经济上的崩溃。贾府如此,其他封建贵族又是如何呢?第五十三回领春祭恩赏时贾珍讲了这样一个细节:“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可知这些人家跟贾府相比又更加不如,连上供祖宗也要依靠皇上所赐。全部封建贵族都在经济上走向崩溃,剩下一副摇摇欲倒的空架子。总之,《红楼梦》通过大量的细节描写,暴露了封建地主贵族阶级内部的腐败,封建统治的黑暗,封建制度在经济上政治上都到了崩溃的边缘,走向灭亡是历史的必然趋势。正是这些细节描写的存在,深化了《红楼梦》的主题,在宝黛的爱情悲剧之上增加了时代的社会的政治色彩。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中国小说创作的传统加以综合发展,坚持描写日常家庭生活,抓住日常生活中的典型细节,进行严格的艺术选择,使得细节描写为塑造人物形象,表达作品的主题思想服务,使得《红楼梦》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顶峰。恩格斯说:“现实主义的意思,除细节的真实外,还需要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红楼梦》正是通过出色的细节描写,塑造出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再现了典型的社会环境,表现了重大的主题思想,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成为一部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的不朽巨著。
结束语
《红楼梦》站在中国古典现实主义的峰巅,给世界近代现实主义开了先河。在细节描写上,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份十分丰厚的艺术遗产,滋补着我国的民族文学和世界文学。曹雪芹经过十年勤奋的创作,不但完成了八十回的文学巨著《红楼梦》,对我国文学语言的发展和创新也作出了辉煌的贡献,不愧为我国文学语言杰出的革新家。他彻底破除了当时文坛上“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传统和陋习,使语言“洗旧翻新”,“新鲜别致”。曹雪芹以极具个性化的语言塑造了一系列丰满的、深刻的典型人物形象,如王熙凤、林贷玉、探春、晴雯、尤三姐等,这些形象至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红楼梦》中口语、俗语的灵活应用,也达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地步,使一个个个性鲜活的人物跃然纸上,如见其人一般。总之,曹雪芹的《红楼梦》为后人开创了一个文学语言的新纪元。
参考文献
1、张 鸣:《简明中国文学史》,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
2、太 愚: 《红楼梦人物论》,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1月
3、周先慎:《明清小说》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3月
4、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3月
5、周 昕:论《红楼梦》的人物细节描写《当代人•下半月》2008年第6期
6、王自梁:论《红楼梦》的细节描写【深海网作文频道https://www.shenhai5.com/zuowen】
版权声明
本站文章收集于互联网,仅代表原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文章仅供学习观摩,请勿用于任何商业用途。
如有侵权请联系邮箱tuxing@rediffmail.com,我们将及时处理。本文地址:http://www.15033.cn/gaozhong/gszw/18177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