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了,说什么也记不清了。
他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爬上这条岭了。50多个年头了,他是爬着这条岭活过来的,他是看着这条路长起来的。翻过这条岭,再走上六七里路,就到学校了。
他把刚才下车时攥在手中的深红色围脖挂在脖子上。这条围脖,是他30年前教过的两个学生,前不久从远在千里之外的新疆邮寄来的,祝贺他59岁生日。一弯腰,他抓了一把雪,使劲地搓着双手。有经验的人,都用这种办法来防止冻伤。
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了。在记忆中,这里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道,两边长满了青草。后来,车马过得多了,道路渐宽。而今,早已铺成了沥青路面。
路的北面,不远处的山峰上有一个烽火台,高高的烽火台,好像在向路人讲述着战争的危难和历史的沧桑。路的南面,是陡峭的石壁,大约有三四丈高。山上的马尾松早已戴上了厚厚的雪冠,一棵棵直立在严寒中,显出苍劲的风骨,好似一个个站岗的哨兵,警惕地注视着远方。平时,他也许会站上一会儿,欣赏欣赏这大自然的恩赐,而现在,他必须在上课前赶到学校。
多少年了,他从未迟到过一次。他总是说身教重于言教。决不能让大雪在退休前给自己的一生留下一点遗憾。记得一次和师生们观看电影《英雄儿女》之后,他激动地说:“英雄王成说过‘向我开炮’,我希望大家向我看齐……”没等说完,一阵热烈的掌声响彻了整个礼堂。
冬至时节的滨城大地,已经有一场小雪光顾了。下雪时,天气还显得有点温柔,明明飘着雪花,可空气中却有丝丝暖意,而当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雪一化,小□就像磨得锋利的尖刀在剜你的肉皮儿。这已经是前两天的事了。他裹紧了大衣,把围脖围了起来。一点风儿也没有,太阳早已出来丈把高,可却冷得出奇。
“这也算是困难?”他只是在问自己。
要是坦克,肯定能爬得上来。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占据了他的脑海。他见过真的坦克。那时,他才9岁,可是那情景,他仍然记得真真的。那是高粱晒米的时节,他跟着邻居老奶奶把煮熟的一篮子鸡蛋随着老村长他们送往岭那边的支前转运站去。有的人推着独轮车,有的人担着挑筐,有的人背着荆条篓……快到山顶的时候,从人群的后方传来了轰轰隆隆的声音,一辆辆印着红色五星的坦克就沿着这条山路越过山岭往城里的方向开去。过这个山岭时,那坦克好像一点劲也没费,一冲,就到了山顶,等他和老奶奶爬到山顶时,坦克已经走得很远了,隐隐约约地只听见从城里方向传来的“轰隆、轰隆”的炮弹爆炸的钝响,看到的只是黄土路上还未散尽的坦克卷起来的一线烟尘。他知道爸爸、妈妈和村里的许多身强力壮的大人都争抢着到前线抬担架去了。晚上,村里的人回来了,都聚在老奶奶的屋里。他没有找到爸爸、妈妈。屋子里静极了。
“当时,他们几个正搀扶着伤员从火线上下来,突然,一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唿哨声飞来,伤员被他们推倒压在身下,可他们却……”老村长在哽咽地说着什么。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胆怯地偎缩在老奶奶的怀里,老奶奶紧紧地搂着他,有几颗泪珠滴落在他的脸上……
“嘀、嘀--、嘀。”汽笛声从山下传来,打断了他的回忆,那笛声好像在召唤着他。他没停步。50年过去了,50年哪,在时间的长河里,可能只是短暂的一瞬。现在,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历史,而这一幕,又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
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不时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特别耳熟,就好像当年叔伯们推着的满载着粮食、弹药的独轮车所发出的声音。或许,就是这独轮车的声音,才震碎了黎明前的黑暗,迎来了解放的曙光。
他喘了口气,深深的积雪使他不得不每走一步,都得做一次努力。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那辆通勤车还停在山脚。有的车窗已经被推开,有人探出头来。他松了松围脖,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拔脚向前迈去,仿佛有一股力量在鼓舞着他。
大自然真会捉弄人。下雪就下雪呗,为什么下雪之前还要下一场小雨呢?雨水遇到这冰冷的路面,就冻成了冰。司机师傅说,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也遇到过,只要等上两三个小时,太阳升高,雪化了,冰面就会被破坏,摩擦力增大,车就能过去了。
“那我第二节还有课,怎么办呢?”
“几个学生说还要问道题呢,可这……”
车一停,老师们一下子就嚷开了。司机无可奈何地向大家摊开了双手。
“师傅,请把车门打开,我下去。”
“老校长,这路,车确实上不去呀。”当司机再一次向他解释的时候,他早就感觉到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车上不去,人上去了。”他的话说得特别快,但大家却听得清清楚楚。
全身的热气都在向上涌,他突然觉得围脖箍住了脖子。索性,他把围脖解了下来,顺手搭在了肩上,这才觉得天地竟如此广阔,呼吸也顺畅多了。刚才从车上下来,一定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他。
山路的最高处终于被踩在了脚下,远远的,被白雪覆盖的小镇和那小镇中最宏伟的建筑物--中学大楼,展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看见了校园上空的国旗,他的心头一热。
回头望去,通勤客车像只大甲虫似的卧在那里,由脚印的点所形成的一条线,曲折地连结着山脚下的车和山顶上的他,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也是一种由平凡创造的奇迹,多少年了,没有踩着厚厚的积雪上班了,他好像找到了当年的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起风了,他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冷。红围脖被风掀了起来,在银妆素裹的世界里显得特别醒目,特别耀眼,仿佛是一面旗帜在飘。
蓦地,他惊喜地发现,车门口不断地有人下来了,而且自然地形成一排,沿着他的脚印走来了,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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