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里,最受人尊敬的手工艺人就是篾匠。
老城多山,除了原生林,人们还开垦出新的土地种茶,也种竹。木头珍贵,是人们用来造房子或其他工程的材料。竹子多,生长速度快,顺理成章地成了老城人家各种工具的原材料。
老城里有一个篾匠,先前有不少人家把孩子送去他家当学徒,但这些孩子有的不机灵学不好,有的缺定力学不进,还有就是被父母强押着来学手艺的,觉得这没用,不愿意学……没几年,篾匠身边一个徒弟都没有了。
篾匠倒也不恼,每天从山上背竹子下来,劈篾编篾,不亦乐乎。
篾匠手艺高,但命却苦得很。篾匠的妻子是老城里卖豆腐的,她家的豆腐不是用石膏粉点的,而是用盐卤,吃起来嫩滑爽口。人也漂亮,和新做的豆腐一样水灵。不幸的是,他们的女儿在两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没能治好。之后,女人就再也没怀上过。再后来,不知道是觉得对不起篾匠还是别的原因,女人留下一张“不用找我”的字条,就一去不回了。篾匠成了孤家寡人,本来就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从那时起就更不爱说话了。他只是劈篾编篾,仿佛不知疲倦。
老城里的人不少,竹篾制品的消耗量自然也不少。几乎每天都会有人寻到篾匠的住处,让他帮忙补个笸箩、簸箕,或者重新做一个背篓、竹筛。如果有人家结婚,还得提前向篾匠预定竹席子。老城里的人并非个个富裕,篾匠为经济困难的家庭做东西时都会用最好的竹材,好让东西可以用得久一些,结账时也常会把零头抹掉。感念篾匠心善的人们,逢年过节就会给他送一点东西,条件好一点的送几尾鱼、几斤肉,差一点的就将刚从地里收上来的毛豆、花生之类的送去,顺带捎一壶自家酿的番薯烧。
人们都乐意用篾匠编的竹篾制品,不是因为城里就没其他篾匠了,也不是看他可怜而同情他,而是因为篾匠的手艺确实好。
没有人知道篾匠的师承,好像篾匠天生就会这一行,天生手艺就这么好。但凡看过篾匠制作竹篾品的人,回来都会说一个字——“绝”!
篾匠说自己的行当是“在青龙身上扒脊皮”,闻者无不大笑,细细想来倒觉得确实如此。篾匠制作竹篾制品就像喝个水、吃个饭一样稀松平常。他每天早起上山,仔细挑选一两根没有疤痕、粗细均匀的青竹,然后用大柴刀砍断。砍竹子的“笃笃”的声响飘出山林,仿佛成了老城人们起床的闹铃。砍完竹子后,篾匠从腰上取下毛巾擦一把汗,然后叠成四层铺在肩上,扛起竹子慢悠悠地回家。
篾匠把竹子顺着竹节砍成一段一段,然后把所有竹管按客户的需求削片、拉条、抽丝。篾匠攥着手里的篾刀,把脚边的青竹管利落地一分为二,反复多次,原本粗大的竹管变成了数十根青竹条。篾匠变换工具,用刨子快速地把多余的竹肉削去,接着重新操起篾刀把竹条外围的青皮全部削下来,穿过篾刀中间的凹槽,一股淡黄色的竹屑飞舞在空气中。
篾匠手中的篾刀就像大厨手里的大勺,指挥家手里的指挥棒,使得出神入化。他一会儿用篾刀劈竹丝,做成一个锅刷,一会儿又用篾刀劈出一根根韧性十足的竹条,手、刀、嘴并用,编成一个小小的菜篮子。
篾匠每做完一样东西,都不急于交付给客人,而是把它放在太阳底下晒一两天,把竹子里多余的水分晒干,然后刷一遍桐油防蛀防霉。如此,篾匠才会放心地把东西交到客人手里,安心地接过报酬。
这几年,篾匠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现在塑料做的东西疯狂地占据着老城人们的生活,它们比竹篾制品更结实耐用,也更便宜。
篾匠的订单越发地少了,但他还是坚持每天上山砍竹子、劈篾编篾,尽管仅有几个老客户一直用他的东西,尽管院子的角落里已经堆满了做好的竹篮、竹筐,散发着寂寞的气息。
前几天,篾匠进到城里,看见人们都在用塑料盆洗菜,用钢丝球刷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迎面走过来几个熟人,篾匠刚想打招呼,这些人却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没抬眼瞧他,步履匆匆。
篾匠一开始想不通为什么,但是仔细想想,也就想通了。
老城的人们大概都不需要篾匠了吧!
篾匠带上他的篾刀、刨子、箭门等工具,在一个人们正在酣睡的清晨走出了老城。尽管他不知道以他的年纪还能走多久,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但最起码不会是老城。
这天的清晨不再有阵阵伐竹声的轻唤,老城的人们依旧醒来,没有什么不习惯。
几个礼拜后,有人开始念叨篾匠哪儿去了,有人寻上了山。篾匠的屋子也空了,没什么留下来,只有他先前制作出来的竹篾制品还堆在院子的角落里。风吹雨打,即使刷上了厚厚的桐油,霉斑、蛀虫依然生得飞快。
后来,再没人打听篾匠的去向,也没人记得篾匠的生平。
篾匠和那堆被人遗忘的竹篾制品一起,在老城人们的记忆里慢慢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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