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与行

足下寸土，是吾之路。终生行于其上，不得见其归途。

——题记

我仍记得人生中最深刻的一条路。

那是我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我人生中第一次逃学，即使我并不知道什么是逃学，只知道拿起书包往外面走，左拐就到了家。那时我走在乡野间的土路上，初秋的田路有着一张病态陈旧的黄脸，我走得很慢，仿佛走在一帧帧凝滞不动的镜头里，路似乎没有尽头。我不知是走在归家还是逃离的道路上，只知道前方未知而危险，诱惑而遥远。正因为我天真而又无畏的行走，这一条路延伸出许多不明的意味。然后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常常给我家送饮料，所以他认识我。我就坐上他的板车，和几箱啤酒一起一颠一颠回了家。那人把我带上回家的正确之路，但我仍然不明白那一次究竟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行走——大约只是无心。

这便是我第一次对路与行有了联想。

仔细留意，我们时时刻刻行走于路上。我们行于离家之路，归家之路，圆梦之路，毁灭之路，自然之路，寂幻之路。人生中有着许许多多的路要行走，我们一生在路上漂泊，然而若我们不知此路通向何方，行走便已然失去目的与意义。路与行，会是我们一生中都要面对的郑重选择，因为一旦你踏上了这条路，无论怎么样行走，你都没有退路可以选择。

有时我们心情复杂地走在离家的路上。离家之路几乎被每一个人所踏足。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带着对前途的展望与对故乡的眷恋一起上路。岑参写下“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始干”，那种离家路上的行走，每一步脚尖朝前踏出沸腾的热血，脚跟向后却又陷入思乡的情结。然而没有离家，我们也许无法看见更为广阔的世界，而世界也是这样，由一条又一条人们离家的路串联起来。它的意义在于，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离开，而离开从来都是为了归来。我们应该怀着探索未知的热情行走在离去的路上。

有时我们若有所思地行走在归家的路上。有时它是复杂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琼瑶睽别几十年后终于回到大陆，却未回到她真正的故土湖南，万水千山走遍，心中的故土也许不复当时模样，更怕的是自己也已经变了太多。“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有些人则是无颜回家见江东父老，归家路上形影彳亍。然而归家毕竟是让人觉得安定。雨果被流放十六年后返回故国时心情激动得难以复加，又有多少游人归心似箭地奔波在归家路上。归家如同良药驱散所有不安，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觉得自己一步步走向温暖的依靠。归家之路的意义在于，狐死首丘，叶落归根。我们每一个人必将行走于归家之路，完成使命的交代与心灵的安置。我们应该怀着最终的平静行走在归来的路上。

有时我们满怀激情地走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那条路充满诱惑力，然而实际上诡谲艰险。我们年轻，仿佛不知疲倦头也不回地在路上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然而有时梦想终究遥远而不可触摸，有些人穷极一生奔死于这条道路。就像逐日的夸父为了日光死于旸谷，哥白尼为真理而死，马丁·路德金为自由平等而死。他们行走时一直坚定毫不犹豫，虽然死于半路，路的尽头却仿佛已经在脚下。而我只想对那些行走于圆梦之路的人说，路漫漫其修远兮，无论这条路上是否无人涉足，暗夜无星，你也要怀抱坚定的意念走下去，路是一步步行走出来的，没有退路可言。你也唯有以梦为马，风雨兼程。因为这条路的意义在于，它是你在世上留下的唯一足迹，是你原本与地球上所有人都一样平凡的人生的附丽。放弃它你也就不再具有精神意义上的行走。我们应该怀着一往直前的坚定信念行走在圆梦的路上。

有时我们浑浑噩噩地走在毁灭的路上。我们总难免受到蛊惑，误入歧途，失去真正的信仰，总有人厌倦不知疲乏地走在追梦的路上，无可救药地作茧自缚。然而这种路毕竟也是存在的。误入歧途的人，只有忽然从自毁中觉醒，悬崖勒马，才能行走到原来真正意义的道路上。我们应该怀着迷途知返的心情走在这条追梦道路上。

我们看到过自然界中的许许多多条路，乡村小路、公路、山路、林荫道路。我们总看见一条条路蜿蜒向前，于是觉得脚下每一步的行走都是一种对生命的感受。我们应该怀着享受生活的心情行走在自然之路上。

然而，有时我们也会不知不觉走上一条无迹可循的道路。有一天夜里我在路灯下行走，月光澄澈而明亮，影子被拉得无限长，指向前方，也指向身后。每一步朝前走，都像跨越过时光的洪流。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也想到前方隐匿于黑暗的不可见的未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错过那么多灯火，可是前面仍旧有延绵不尽的灯火——即使后面也有。这一条路那么长，回首不见起点，展望不见终结。那时我意识到人人都是走在同样的一条道路上，无论你走过哪一条路，无论你是以怎样的方式与心情行走，最终全部生命在这条路上汇聚，浩浩荡荡奔赴向我们共同的结局。我们一直在一起从出生走向死亡。这条路的意义在于它使生命最终变得平等，让我们意识到行走其间的人都是一样的渺小。我们应该怀着对自然的谦卑行走在这条生命之路上。

然后，我仿佛便是这样一直无知无畏地从童年走向了少年，也尚未知道脚下的路指向何方，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路，有的只是年轻与天真，只是一直往前走的使命使然。然而毕竟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就形成了路。少年行，一步一条路，也就走向了成长。

然而现在，是否到了必须认清与选择的时候。

路与行，将是每个人人生中恒远的主题。

那么，一直走吧。成长之路已在脚下，终生行于其上，不得见其归途，即使前方，天寒地冻，路远马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