畀愚:叛逆者
发布时间:2021年2月7日责任编辑:林小果来源:网易新闻
一中弹之后,林楠笙开始失去知觉。他不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口棺材里离开上海的,也不知道那架日本运输机在启德机场一降落,就有一辆救护车载着他呼啸而去。直到醒来,看着站在病床前那名医生头戴的日本军帽,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被捕,就重新闭上眼睛,把那句最想问的话咽回肚子。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林楠笙都趴在手术台上。他从麻药中一次次醒来,又一次次被麻醉过去。日本军方后来找来一名英国医生会诊。看完X光片,英国医生俯视着那个比他矮了大半截的日本军医,用英语傲慢而自信地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上帝,谁也没有能力取出这颗子弹。说完,傲慢的英国医生脱下白大褂,仰起他苍白的脸,走到手术室门口推开门,对守在外面的卫兵仍旧用英语说,送我回集中营吧。林楠笙是在完全清醒后才知道,那颗射人他脊椎的子弹同时伤及了他的中枢神经。它会让人慢慢地失去知觉,如果到那时还活着,你将成为一个永远感觉不到疼痛的人。日本军医铃木正男用生硬的英语说完这话,就垂下他那颗硕大的头颅,笔直地站在林楠笙的病床前,如同致哀。林楠笙始终一言不发,他每天像个哑巴趴在病床上,即便在伤口疼到钻心时,也只是咬紧了牙齿,默默地观察着那些进出他病房的医生与护士。然而,医生与护士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他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尽职与专业,对他的照料更是无微不至,让他只能把所有的疑问都深埋进心底。这天,左秋明提着—个皮箱进入特护病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就像一位远道而来的旅客。林楠笙仍然一言不发,看着他打开皮箱,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挂进壁橱,把一些书放在床头柜。然后在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后,才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开口问:这是哪里?香港。左秋明说完,马上微笑着补充:日本人的皇家陆军医院。林楠绎愣了愣,就再也不说话了,扭头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左秋明是林楠笙特训班时的同学,毕业后就去了广州,从一名普通的情报分析员一路升迁,现在是总部派驻香港区的对外联络官。他在短暂地吐出一口气后,把嘴巴凑到林楠笙耳边说,记住,现在你叫庞家骏。说完,他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林楠笙的枕头底下,接着义说,你的父亲是南京的中央委员庞然。林楠笙不说话,一直到左秋明起身告辞,也没再动一下嘴巴,林楠笮只是用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左秋明塞在枕头底下的信封里装着一本绿色的证件,上面烫着两行金字: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这是汪精卫的情报机关。林楠笮在上海时曾经去过,在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门口的暗堡里架着两挺机枪,每个进去的人都必须站在枪口下接受搜查。那时候,他刚由重庆的总部调派上海站,主要工作是收集情报与策反汪伪政府人员。他以路透社记者的身份采访丁默邙,就是总部决定策反这名著名叛徒前的一次投石问路。握别之际,他微笑着说,丁先生,我们都不希望再发生西伯利亚皮草行的事件。一年前,丁默邙在西伯利亚皮革行门外的大街上险遭中统特工枪杀。而此刻,他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平静地看着林楠笙,淡淡地问:你的老板姓陈?林楠笙仍然微笑着说,姓陈姓戴又有什么关系呢?丁默邙点了点头,抽回手掌说,那你替我问候你老板吧。林楠笙经历了人行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刻。从七十六号的大门出来,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愚园路,他发现汗水早把西服里面的衬衫浸透。当天晚上,在东亚饭店的一间套房里,顾慎言亲手为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笑着说,压压惊吧。顾慎言是林楠笙的长官,也是他在特训班时的教务主任。他把无数的热血青年培养成党国的特工,但自己却始终像个优雅的绅士,喜欢听交响乐,喜欢唱京戏与下围棋,有时还会在房间里用法语吟诵波德莱尔的诗歌。他在仔细听完林楠笙说的每一个字后,把夹在指间的雪茄掐进烟缸,说,找机会你再去一趟,就说我要跟他见面,时间、地点由他来决定。林楠笙想了想说,今天他没把我扣下,也许就是为了钓你这条大鱼。那就让他钓吧。顾慎言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在刀尖上跳舞。汪精卫在南京另立政府不久,他的军政顾问忽然来到上海,在参加完日本驻沪海军司令部的会议后,他还将出席一场为和平建国军筹款举行的答谢舞会。这是唯一的机会。那天,顾慎言在他办公桌里,拿出一张照片,说,我们等这天已经等了两年。林楠笙知道,这个人在日本陆军部花名册上登记的名字是上村净,他还有个中文名字叫童自重。在军统的暗杀名单里,排在第二十一位。这应该是外勤组的工作。林楠笙说完就有点后悔,自从军统上海站长投敌,行动部门几近瘫痪。他今晚就回南京。顾慎言说,我们没时间去外勤组调人。问题是我从没杀过人。但你知道怎么杀人。顾慎言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大街,缓慢而坚定地说,有些事是我们必须要做的。林楠笙只有半天的时间做准备。他回家在浴缸里放满热水,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把自己浸在浴缸里,一直到夜色降临,才起来擦干身体,刮干净脸,换上礼服。他拉下窗帘,打开屋里所有的电灯,站在屋子中央看了一会儿,在转身拉开门的同时,掏出钥匙扔在地板上。然后,轻轻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跑下楼梯。林楠笙赶到红房子西餐厅才发现,前来跟他接头的人是蓝小姐。她是闻名沪上的交际花,许多月历牌上都印有她的芳容,但今晚她是林楠笙的助手,负责把他带进会场、提供武器与掩护撤退。她对林楠笙讲完全盘计划后,一指桌上的牛排说,吃吧。林楠笙顺从地点了点头,拿起刀叉吃到一半时,她忽然说,我最喜欢这里的煎牛排与蘑菇汤。林楠笙愣了愣,抬头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再也没有胃口吃完盘子里的牛排。答谢舞会在华懋饭店八楼大厅举行。这是一场汉奸与亲日分子的盛会,楼下的八角厅里站满了验收请柬的便衣。他们彬彬有礼,同时也对每个进入电梯的男女进行仔细搜查。童自重的到来把舞会推向高潮。他在一片掌声中开始发表演讲,蓝小姐转身去了女宾化妆间,出来就把一支手枪插在林楠笙的后腰,然后用手搭在那里,就像位温顺的恋人,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掌声再次响过后,天花板上的灯光渐渐暗去,音乐像潮水般涌上来。蓝小姐掏出一块手帕,轻柔地擦去林楠笙鬓角的一丝汗迹,在他耳边说,来吧。说完,她拉着林楠笙步人舞池,两个人再也不说一句话。按照计划,林楠笙将在与童自重擦身而过时掏枪射击,然后跑上十一楼,在那里的一间客房里度过一夜,第二天离开饭店。可是,还没等他们接近童自重,舞池里的枪声已经响起。一个男人推开他的舞伴,一枪将童自重射倒后,在女人的尖叫声中又朝他身上补了两枪,然后往用人通道的方向跑去。但是,童自重保镖们冲进舞池,子弹在瞬间追上了他。男人一头倒在舞池的边缘。林楠笙慌忙扔掉手枪,拉着蓝小姐混入人群,却没有跟着他们往下跑,而是上到十一楼,一直到进了那间客房,还紧紧地拉着蓝小姐的手。蓝小姐慢慢地抽出她的手,拿了件浴袍去了卫生间,出来后脸上已无丝毫惊惶之色。林楠笙说,如果不是那个人,死的一定是我。不会是你。蓝小姐摇了摇头,爬上床,用被子裹紧自己。确保林楠笙安全地撤离,必要时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这是蓝小姐今晚任务中的最后一项。林楠笙是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暗淡的。这天晚上,华懋饭店里闹腾了一夜,他们蜷缩在一张床上同样彻夜未眠。就像所有经历了生死的人们一样,他们变得亲近。关掉灯后,蓝小姐在黑暗中说她有个不到四岁的儿子,她的丈夫战死在南京的下关。第二天,林楠笙去复命时,顾慎言的案头放着很多份报纸。他在听林楠笙仔细说完后,揉着太阳穴说,应该是中共。林楠笙说,为什么不是中统?顾慎言想了想,拿起一份报纸,仔细盯着上面的照片,说,这不是中统的手法。二一年后,林楠笙基本放弃了对敌的策反工作,而把更多精力转移到情报的收集与分析上。租界里从来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几乎全世界的情报组织都设有办事处,还有无数巡捕房的密探与帮会的耳目,这些人在日本加入轴心国后似乎变得更加忙碌。有时候,从办公室的窗口望下去,林楠笙甚至觉得每个行色匆匆的人都各怀使命。现在,林楠笙的对外身份是华兴洋行的业务帮办。这家从事丝绸与茶叶出口的公司,实际上是军统在上海的情报中转站。顾慎言为此租下了湘湖大厦的整个顶层楼面,就在南京路最热闹的地段。这里是上海的商业中心,也是太平洋西岸的情报集散中心。每天,各种各样的信息通过各个渠道雪片一样飞来,经过辨别、分析、归类后,又像雪片一样散出去。林楠笙几乎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哪怕再忙,每个星期他都忘不了要去一家叫雅力士的酒吧,去见一个有着一半俄罗斯血统的男人。那人是这家酒吧的调酒师,也是中共留守在上海的情报员。林楠笙坐在吧台前,除了喝他调的鸡尾酒,更多是为寻求那些可以交换的情报。顾慎言在授命他这一任务时说过:情报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同时也提醒林楠笙—在情报的世界里没有永远的敌人,更不会有永远的朋友。然而很多时候,林楠笙喝着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混合酒,他发现自己跟眼前的调酒师竟然有了一种默契。那天晚上,调酒师破例请他喝完一杯伏特加后,扭头看着酒吧的一个角落,说,明晚接替我的人会坐在那里,桌上放一杯血腥玛丽。林楠笙说,那你呢?我该走了。调酒师说,我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第二天晚上,林楠笙再次来到酒吧,发现跟他接头的人竟然是朱怡贞。将近六年不见,她最大的变化是满头的秀发——当初是童花头,现在烫成了大波浪。那时候,林楠笙还是沪江大学里的英语助教,同时也是朱怡贞的初恋情人。他们的师生恋情瞒过了整座学校的眼睛,却瞒不了朱怡贞的母亲。她在一天早上闯进校长的办公室,说在教会学校发生这种事是上帝的耻辱。临走前,她给了年轻的校长两个选择:要么把伤风败俗的英文助教除名,要么明天她把报社的记者请来。离校的前夜,林楠笙在操场后面的小教堂等到天亮。他坐在狭小漆黑的祷告厢里,那是他们无数次幽会过的地方。他们曾在这里拥抱、接吻与做爱,就在上帝的眼皮底下。林楠笙记得她说过:我一天是你的人,一辈子就是你的人。可是,那天晚上朱怡贞没有出现。她被母亲关在了家里,跪在她父亲的遗像前一直反省到天亮。两个人离开酒吧后,朱怡贞站在街上,说,如果你要求换人,我可以向我的上级提出来。林楠笙淡淡地说,只怕这就是你们上级的意思。朱怡贞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重庆现在每天都在遭空袭。林楠笙说,我们需要日本空军的一切动向。你也应该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朱怡贞说完,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她再也没有看林楠笙一眼,让车夫拉着绕了好几条马路后,才换乘另一辆回到家。纪中原正坐在台灯下刻章,他曾经是朵云轩的篆印师,如今在福佑路的偏僻处开了一家装裱店,挂出来的招牌上同时写着兼刻印章。这里是他们的家,也是f也f门的情报收发站。朱恰贞去里屋换上一件毛衣后出来,坐在纪中原的桌边,一直看到他抬起头来,才说,这就是你让我接替调酒师的原因?纪中原点了点头。朱怡贞看了眼梳妆台上那个带锁的抽屉,说,你偷看了我的日记。还有你的相册。纪中原平静地说,你不该保存这些东西。我留着不是让你偷看的。我需要了解你。纪中原说,我们是夫妻。朱怡贞发出一声冷笑,说,难道你想让我去跟一个军统特务旧情复燃?纪中原的眼光开始变得暗淡,他说,我只知道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那我呢?你是个情报员。纪中原说,你要明白,情报高于一切。朱怡贞沉默了很久后,说,我要求向上级反映现在的情况。这是你的权利。纪中原说,但在没有得到上级答复前,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过了很久,他一指梳妆台的抽屉,又说,那些日记,还是趁早处理了吧。林楠笙第二次与朱怡贞见面是在地地斯咖啡馆。地点是林楠笙挑的,他记得朱怡贞喜欢喝这里的热巧克力。可这一次,她要了杯不加方糖的黑咖啡。林楠笙笑着说,你的口味变了。朱恰贞就像没听见。她把一本《良友》画报放在桌上,说,这是日本第三飞行师团在汉口的驻防情况,你们应该用得着。林楠笙同样也像没听见。他看着朱怡贞无名指上那道戒指留下的印痕,说,干吗要把它摘了?朱怡贞蜷紧手掌,说,你也应该给我点什么吧?你们真的是夫妻?林楠笙若无其事地摇着头,说,我不相信你会嫁给一个开装裱店的篆印师。说着,他见朱怡贞要起身,就一把抓住她那只手。朱怡贞说,放开。他是你的上级。林楠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任务不只是交换情报。朱怡贞说,请你放手。林楠笙渐渐松开手,靠回椅子里,认真地说,贞贞,这一行,不是一个女人该干的。朱怡贞愣了愣,说,是你没资格干这一行,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规矩。说着,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咖啡馆。这一回,朱怡贞没有绕道,而是直接回到福佑路上的装裱店。一进里屋,就对纪中原愤愤地说,该死,他跟踪过我,还摸到了你的底。这是意料之中的。纪中原笑着说,我们不也跟踪与调查过他?那不一样。朱怡贞说,他会给我们带来危险。我们也一样可以给他带去危险。纪中原仍然微笑着,笃定地说,他明白这个道理。你有点过于相信一个国民党的军统特务了。朱怡贞的语气变得冷峻,她说,请你别忘了皖南事变。纪中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仰面看了朱怡贞好一会儿,忽然说,怡贞,你们曾经是恋人,你们相爱过。朱怡贞一愣,但马上说,那是过去。那现在呢?你信任我吗?纪中原说完,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一点一点地垂下眼帘,再也不说一句话。这天清晨,纪中原取出一把湘妃竹的折扇交给朱怡贞,让她送到城外的真如寺,回来时已是下午。朱怡贞提着一盒真如寺的素生煎,在福佑路上走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装裱店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她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里。等到第二声爆炸响起,她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家的方向。朱怡贞是迎面被人抱住的。那人穿着长衫,头戴礼帽,不由分说把她塞进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朱怡贞这才看清楚帽檐下林楠笙的脸。她说,让我下去。林楠笙就像没听见。他对车夫说,快走。你放开我。朱怡贞还是不停地挣扎着,不停地说让她下车,直到林楠笙掏出手枪,顶在她腰间,才一下睁圆了眼睛,瞪着他。他们的呼吸都有点急促,喷在彼此的脸上。好一会儿,林楠笙收回手枪,在她耳边说,你要镇定。可是,朱怡贞镇定不下来,眼前老是出现藏在家中的那颗手雷。她记得,那是一颗日军制式的九七式步兵手雷。纪中原在把它放进藏着发报机的那个暗格时曾说过,它的威力足可以把整间屋子炸毁。他还说,这是为他自己准备的。林楠笙始终紧搂着朱怡贞的肩膀,一直到进了他的公寓,关上门,才松开手。他告诉朱恰贞,这一天出事的不光是福佑路的装裱店,还有八仙桥的米行、十六铺的茶馆、小东门的当铺,不是被扔了炸弹,就是有人遭乱枪射杀。这些地方应该都是你们的联络点。最后,林楠笙说,问题出在你们的高层。朱怡贞呆立了好一会儿后,直视着他说,那你怎么会在那儿?我收到消息七十六号在福佑路上布控,就赶去通知你。林楠笙说,幸好你没在里面。朱怡贞再也不说一句话。她在沙发里一直坐到天色黑尽,才忽然站起身往外走。林楠笙一把拉住她,问你去哪儿?朱怡贞不说话。林楠笙用力把她摁进沙发,又说,现在,你哪儿都不能去。朱恰贞咬紧牙齿,拼命想让自己站起来。林楠笙就更加用力地摁住她,说,你这是去送死,他们张着口袋在等你呢。那就让我去死。朱怡贞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三上海的梅雨季节,空气中潮得都能拧出水来,但更难受的是人,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骨头深处在一点一点地往外滋长。大病之后的朱怡贞神情憔悴,每天待在林楠笙的公寓里,隔着窗玻璃,她眼中的世界只剩下巨籁达路上那两排法国梧桐。在雨水中,每片叶子都绿得让人揪心。可是,朱怡贞哪里都去不了。林楠笙的话是对的,只要没把叛徒找出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隐藏好自己。日本宪兵封锁了离开上海的每条通道,七十六号的特务们日夜守候在租界的水陆码头。他们对每个准备离开的平民严加盘查,几乎每天都有无辜者因此丧命。但朱怡贞还是想要离开。一天傍晚,她换上来时穿的那件旗袍,从房间里出来对林楠笙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你能去哪儿?林楠笙说,一出去你就有可能被捕。我不怕。朱怡贞说,我受过训练。一旦被捕,你的忠诚就会受到质疑。我们的组织不像你们。朱怡贞说,它只会证明我会更忠诚。那你也用不着去自投罗网。林楠笙说,无谓地活着总比无谓地死去要好。可我不能活在这里。我们不是敌人。林楠笙看着她,说,至少我们还是朋友。朱怡贞一下就沉默了,转身回到房间,关上门,整个晚上都没有出来。几天后,顾慎言把林楠笙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你收留了一个女人?林楠笙低下头,说,是。她是中共的情报人员。林楠笙还是低着头,说,让她落进日本人手里,对我们没有好处。但她掌握的情报对我们肯定有用。她已经是只断线的风筝。林楠笙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我有责任保护她。你是在自毁前程。我人这一行,不光是为了前程。顾慎言一愣,说,对抗敌期间的婚恋,戴先生是有明确规定的。林楠笙再次低下头,说,是。顾慎言说,你可以让她成为我们的同志。当晚,林楠笙带着朱怡贞离开公寓。路灯下细雨如丝,他们合打着一把伞,就像一对出门散步的年轻夫妻,朱怡贞的身体裹在一件男式风衣里。他们沿着巨籁达路一直走到霞飞路,再从那里叫了辆车来到苏州河边。对岸就是日本人的军营,林楠笙却始终不说一句话,朱怡贞也没开口问过一个字,只是挽着他的胳膊,沿着河堤走了很久,才钻进一辆停在黑暗中的汽车。护送他们进入日租界的是个留着仁丹胡子的男人,除了回头看一眼外,他跟林楠笙之间自始至终没说过一个字。汽车在哨卡待检时,林楠笙忽然伸手把朱怡贞搂进怀里,另一只手拉过她的一只手,轻柔而有力地握着,但朱怡贞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心狂跳不已。她一直到下了车,看着汽车驶离,才站在雨里冷冷地说,原来你们跟日本人勾勾搭搭是真的。林楠笙笑着说,中国人里有汉奸,日本人也一样。说着,他撑开伞,两个人在日侨聚集的平安里街上又走了一会儿,林楠笙把她带进一幢小公寓顶层的阁楼。打开门,他把钥匙放进朱怡贞手里,说这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那你就不该带我来。朱怡贞说。林楠笙没说话,只是用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直看到两人都再也没话可说。朱怡贞的房东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国寡妇,同时也是日本遗孀。三十年前,为了爱情她的日本情人抛妻弃子、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与她生活在一起。他们靠行医为生。现在,情人早已成了挂在墙头的一幅遗像,但她并不悲伤,每天除了为他点上三支香、泡一壶铁观音外,整个白天都会坐在窗边的绣桌前。老寡妇把她所有的思念都化成了绢帛上的一针一线,那种姿态总让朱怡贞回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死于淞沪会战的炮火,与她们家的祖宅一起成为灰烬。她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把女儿嫁入豪门,梦想以此来重振她们日渐衰败的家族。朱怡贞像是一下迷上这项古老而繁复的手艺,开始每天在老寡妇房里学习刺绣,有时也帮着她缝制和服,到了周末就去街口的报摊,买一份当天的《每日新闻》。那是她跟林楠笙临别前的约定——只要他还安然地活着,每个周末都会在《每日新闻》中缝登一则相同的寻人启事。除此之外,朱怡贞几乎足不出户。时间让她的皮肤日渐苍白,眼神却变得越发安宁。可是,这样的日子到了秋天就一下子结束。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午后,朱怡贞站在报摊前,在《每日新闻》上看到那则熟悉的启事的同时,她还看到了另外一则。那是一句只有她才能读懂的暗语,是组织对她的召唤。约见朱怡贞的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虹口公园的一条长凳上,他说,我姓潘,你可以叫我老潘。朱怡贞想起了第一次跟纪中原见面。他说我姓纪,你可以叫我老纪。朱怡贞点’r点头,问他老纪的尸骨埋在哪里了?老潘愣了愣,说,革命者马革裹尸,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朱怡贞低下头去,开始诉说这几个月里的经历。老潘却一摆手,制止了她。朱怡贞说,我有必要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你从没离开过组织的视线。老潘说,我在这里见你,就充分体现了组织对你的信任。那你们早该联络我。我们得先找出叛徒。老潘说,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是谁?老潘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交代给朱怡贞的任务是恢复与军统的情报交换机制。最后,他说,林楠笙这个人值得我们去争取。朱怡贞不说话,远远地看着草坪对面那几个身穿和服的日本男女。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提出来。朱怡贞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要把目光放远。老潘说,日本鬼子迟早会滚出中国去的。朱怡贞忽然回过头来,看着他,说,你不怕我被他策反过去吗?老潘笑了,说,组织上相信你。朱怡贞回到老寡妇的房间,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那张绣桌前穿针引线,一直到傍晚才起身回到她的阁楼,拉起窗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黑糊糊的屋脊。三天后,她跟林楠笙在地地斯咖啡馆见面时,林楠笙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他说,我们还是回到了老地方。朱怡贞用勺子在咖啡杯里搅了很久,才说,你瘦了。林楠笙说,我们开始吧。朱怡贞点了点头,却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她在用力喝下一大口咖啡后,一下用手捂住嘴巴,看着窗外。临别之际,朱怡贞从包里掏出那把钥匙,放在桌上,她没有再看林楠笙一眼,起身就往外走,但到门口却一下站住,就像听到有人叫她那样,回过头来。林楠笙不紧不缓地走上前,拉过她的手,将那把钥匙放进去,说,还是留着它吧,那个地方是灯下黑。朱怡贞看了他一眼,还是推门想走。林楠笙仍然拉着她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笑了笑,说,再见。现在,朱怡贞每天早出晚归,每个星期跟林楠笙见一次面,除了交换情报,他们几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朱怡贞变得异常忙碌,她再没时间去老寡妇房间学习刺绣,就自己从旧货行里买了张绣桌,放在阁楼上,一到夜深人静就埋头坐在那里,凝神屏气,穿针引线。朱怡贞绣得那样的专注与忘我,好像这世上除了绣桌上紧绷这块绢帛,再没有让她倾心的东西。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却像疯了一样,绣着绣着,忽然拿过一把剪刀,几下就把那幅即将完工的“蝶恋花”铰成了碎片。朱怡贞一头趴在绣桌上,等她再抬起头来时,灯光下,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但她没有哭出一丝声息。朱怡贞起身,洗了把冷水脸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拿过扫帚仔细把地打扫干净,重新在绣桌上绷上一块绢帛,找出绣样铺在上面,俯身开始一点一点地勾图。朱怡贞绣的还是那幅“蝶恋花”。四汪精卫政府在《中华日报》上公布《渝方蓝衣社上海区组织以及其名单》的当天,顾慎言下令烧毁整个华兴洋行,却没想到酿成了一场灾难。大火从湘湖大厦的顶层向下延伸,很快吞噬了整幢大楼。在一片救火车的警报声中,他长久地站在新世界大饭店一扇临街的窗前,远处大楼上的火焰在他眼睛里不停地跃动。顾慎言缓慢地回过头来,对垂立在身后的下属们说,你们要记住今天。这天是一九四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军统在上海地区的十个部门、八个行动队、五个情报组全部暴露。顾慎言在接到撤回重庆的命令后,却选择留下来。他对林楠笙说,放弃上海,我们就等于瞎了一只眼睛。林楠笙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留在上海,我们就违背了戴先生的命令。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顾慎言看着他,在长叹了一声后,接着说,任何组织一旦把忠于个人或某个集团作为精神支柱,今天的悲剧就在所难免。林楠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顾慎言戴上了一直捏在手里的礼帽。他要分别去杭州与南京重新招募人手。他最后对林楠笙说,你的任务就是等我回来。当天晚上,林楠笙闯进朱怡贞住的阁楼时,身上穿着和平建国军的制服,一条胳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就像个从陆军医院里溜出来寻欢的年轻军官。你没把我的衣服都扔掉吧?林楠笙笑着对朱怡贞说,我要在这里住几天。朱恰贞笑不出。整个傍晚她都坐在绣桌前看那张《中华日报》,而现在,她把目光停在林楠笙那条吊着的胳膊上。没事。林楠笙继续微笑着,随手扯下绷带,同时环顾着四壁,说,这里比当初更像个家了。朱怡贞还是不说话。她取出一套原先留在柜子里的睡衣放在床上后,转身坐到绣桌前,哈了哈冷得有点僵硬的手,拿起针线开始往那块绢帛上刺绣。这是个奇特的夜晚,窗外不时有警笛声远远地传来,屋里却静得只有针线穿过绢帛的声音。林楠笙在床上躺了会儿,就掀开被子,赤着脚站到地板上。朱怡贞总算第一次开口了,眼睛看着那只绣到一半的蝴蝶,说,你应该撤离,而不是来这里。总有人得留下来。林楠笙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把两只手搭在她肩上,像个按摩师那样揉捏—会儿,他说,你不能坐着到天亮。朱怡贞轻轻地挣脱他的双手,说,一晚上没事的,明天我就去买床被褥。林楠笙无声地退回床上,说,是我不该来。朱恰贞笑了笑,说,好好睡觉吧。几天后,日本军队接管整个租界,飞机一大早就在低空盘旋,无数的传单像雪片一样撒落,而日租界的大街上却显得异常的冷清与洁净,只有那些裹着绑腿的中国警察在寒风中踱步。快到中午的时候,朱怡贞出去了一趟,但很快又回来。日本向英美宣战了。一进门,她有点喘息地说,早上他们击沉了停在黄浦江里的派德列尔号炮舰。说完,她脱掉洋装,换了旗袍,对着镜子飞快地盘起头发。林楠笙靠在窗边,静静看着她,说,今天你出得了上海吗?朱怡贞愣了愣,说出不去也得去。说着,她转身拧了把毛巾,把脸上的妆容擦干净后,又说,抽屉里还有半个面包。林楠笙在她拉开房门时,拦住她,说,我替你去吧。朱恰贞一笑,说,这是不可能的。那让我陪你去。这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我有通道出城呢?朱怡贞没再说话,她抬眼认真地看着林楠笙。可是,他们走在街上的样子根本不像急着要出城,更像是一名年轻的军官陪着他的情人在漫步。走到一个电话亭时,林楠笙进去打了个电话,出来继续搂着朱怡贞的腰,去了街边的一家清酒屋。大街上不时有载满日本士兵的军车驶过,他们通过苏州河进入上海的腹地。朱怡贞看着桌上的杯盘,说,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林楠笙不说话。他一口一口地喝酒,一口一口地吃菜,一直等到有辆黑色尼桑轿车在门外停下,才放下筷子起身说,我们走吧。朱怡贞记得这辆车,也记得坐在驾驶室里那个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男人。但是这一次,仁丹胡子在他们钻进车厢后,并没有马上发动汽车,而是用流利的中文对林楠笙说,我们结束了,你说过我们不再见面。你就不能帮朋友一个忙吗?林楠笙笑着说。我们不是朋友。仁丹胡子看着车窗外一辆驶过的军车,说.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们两个。你还是把它当成一次额外的交易吧。林楠笙仍然微笑着,掏出一把小钥匙,从后面塞进他西装的口袋,说,中储银行里有个保险柜,送我们出城,里面的东西就是你的。仁丹胡子没有动,他插在西装内袋里的右手始终握着一把手枪。林楠笙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微笑着,说,小林君,杀人是需要勇气的。小林大介透过后视镜,盯着林楠笙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林桑,你穿这身军装,一旦被捕是会被枪毙的。林楠笙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他闭上眼睛,靠在座位里,淡淡地说,开车吧。小林大介是日本驻沪领事馆的二等秘书,自从第一次跟林楠笙交易情报,他就知道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祖国,就像他失去生命的妻儿那样。小林大介的妻儿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是名醉酒的海军陆战队少尉。几周后,就在那名少尉被当庭释放的晚上,他用手枪抵在自己的颚下,却始终没有扣动扳机。黑色的尼桑轿车在通过最后一道关卡很远后,停在一条偏僻的小路边。林楠笙并没有开口,他在目送朱怡贞下车后,掏出手枪,顶在小林大介的后脖颈上。你知道我不怕死。小林大介双手放到方向盘上,平静地说,生命对我早就没有意义。林楠笙叹了口气,说,下车吧。小林大介顺从地下车,走到后备箱跟前,自觉地把它打开,然后转身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眼睛看着林楠笙,把身上所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丢在脚下,连同那把小钥匙。小林大介抬头,最后看了眼阴沉的天空,爬进后备箱,就像睡觉那样闭上眼睛。他在枪声响起的瞬间,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与年幼的儿子。朱怡贞跑回车边时,林楠笙正蹲在地上,把小林大介的钱包、证件、手枪、手表、戒指还有那把小钥匙一样一样捡起来,放进口袋,你还回来干什么?林楠笙抬头看着她说,如果死的是我,你就走不了了。他要杀我们,用不着等到出城。他迟早会下手的。说着,林楠笙起身,把那个小钥匙放进朱怡贞手里,说,收好它,这是你抽屉上的。朱怡贞马上就明白,银行里根本没有那个保险柜,他现在只是个穷途末路的情报员。迟疑了一下后,朱怡贞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进去,看着林楠笙那张越发变得苍白的脸,说,你没必要这么帮我。不是帮你。林楠笙扭头看着光秃秃的田野,说,我是为我自己。入夜时分,他们在两条岔路口的破庙前分手。朱怡贞去找她的组织传递情报,林楠笙开车来到太浦河边的堤坝上,夜空中忽然下起了零星的小雪。他打开后备箱,把尸体仔细翻了一遍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小林大介那些钱包、证件、手枪、手表、戒指,一样一样扔进河里。最后,他松开汽车的挡位,用力把它推进河里。林楠笙又累又饿,回到破庙已是深夜,可朱怡贞并没有等在里面。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沿着小路远远走来,手里挎着一个包袱,身上的大衣与旗袍也换成了短袄。朱恰贞把包袱递给林楠笙,里面是两块年糕与一套男人的棉袄。她说,吃了就换上吧,你这一身太招眼了。当晚,他们在返回上海的途中住进一家客栈,如同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在房间里默默地洗漱,默默地上床。六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并排躺在一个被窝里,彼此都小心翼翼的,就连后来做爱时也是这样。他们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事后,林楠笙在她耳边说,告诉我,这六年你是怎么过的?朱怡贞没有开口。她在黑暗中用力咬紧了自己的牙齿,直到林楠笙用舌头撬开它们,才把一口长长的气吐进他嘴里。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朱怡贞忽然说,我有丈夫。林楠笙一下睁大眼睛,但很快在她眼里找到了答案,说,可他已经死了。五日本人在市区的很多街道拉起了铁丝网,并且划出管制区。白天,他们对每个觉得可疑的行人进行盘查,到了晚上就施行宵禁,这反倒使日侨的聚集区呈现出异样的繁华。许多酒家、歌厅、妓院与赌档一到夜里就门庭若市,好像每个人都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那样,到处都充斥着及时行乐者们的喧嚣。林楠笙却显得格外沉静。每天只要朱怡贞不出任务,他们就会一整天都待在小阁楼里,一个刺绣,一个看书,但更多时候是在床上。可是,这样的日子随着顾慎言返回上海很快结束。他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妓院里约见林楠笙,一见面,就指着房间里嵌满四壁的镜子,随口问他见识过这些玩意吗?林楠笙摇了摇头。顾慎言笑着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他在法国留学时就去过巴黎的妓院,还爱上了那里的一位金发女郎。那里才是真正活色生香的地方。顾慎言说着,就像在追忆他逝去的青春岁月,眼中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芒。他在沙发里坐下后,长久地注视着杯中那些金黄的液体,感慨地又说,爱情就像一杯美酒,它能让人沉醉,也能给人勇气,让你不顾一切。顾慎言的目光透过酒杯,慢慢移到林楠笙脸上,说,但你也要知道,最美的酒也只能给人片刻的欢愉。林楠笙心里动了动,垂首说,是。顾慎言在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后,开始下达任务,说他招募的特工正在陆续赶往上海。他要求林楠笙尽快制定出一套全新的联络方式,以防情报员在被捕后牵扯出整个组织。要吸取失败的教训。顾慎言说,我建议你可以参照一下中共的组织结构。林楠笙一愣,说,为什么要参照他们?顾慎言说,中共情报网的体制未必是最科学的,但实践证明,在现在这种形势下肯定最管用的。林楠笙说,是。顾慎言摆了下手,示意他坐下后,重新在自己的杯中倒上酒,开始说起了他将在上海重新铺开的情报网络。林楠笙赶紧打断他的话,说,先生,你不该把这些告诉一个下属。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你?顾慎言微笑着说,信任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的东西。他扭头看着林楠笙,又说,你值得我信任吗?林楠笙一下站起身,在他面前站得笔直,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好。顾慎言仍然微笑着,说,非常时期,我一样得以防不测。林楠笙说,不会有这一天的。顾慎言的脸色变得严峻,说,我已经请示总部,如果有这一天,将由你接替我的工作。离开妓院的一路上,林楠笙心潮起伏,同时也越发觉得后怕。他把许多事情反复想过之后回到家里,朱怡贞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正坐在灯下静静地等着。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林楠笙忽然说,你得尽快离开这里。朱怡贞愣了愣,继续埋头吃着碗里的饭。林楠笙又说,这里已经暴露。朱怡贞这才放下碗,起身关掉电灯后,站到窗前往下看了很久,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于是,她重新打开灯,坐下把碗里的饭吃完,把桌子收拾干净后,坐到那张绣桌前,大半个晚上都在绢帛上刺绣。朱怡贞一直到上了床才开口说话。她在黑暗中看着枕边的男人,喃喃地说,我们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林楠笙又像回到了从前,每个星期都跟朱怡贞见面,有时是一次,有时是两次,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傍晚,但每次见面都不是为了交换情报。他们跟所有热恋中的男女一样,除了一起吃饭、看电影、泡咖啡馆外,也会在旅馆的房间里做爱。只是,他们的每一次约会都格外的小心,像是在接头,又像是偷情,彼此间充满着一种危险的快感。春节过后的一天,顾慎言忽然把林楠笙找去,说他要跟中共在上海的负责人见面。林楠笙说,据我所知,中共的江苏省委已经撤离上海。他们新四军的办事处还在。顾慎言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找到他们,要快。林楠笙连夜闯进朱怡贞的新居。第二天下午,他在城隍庙的九曲桥边等待回复,远远看到朱怡贞出现在人流时,也发现了尾随她而来的便衣。按照特工守则,现在林楠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转身离开,但他没有。他毫不犹豫地迎上去,在人群中—把搂住朱怡贞,说,跟我来。两人挤在人群中,飞快地跑过九曲桥,穿过佛堂与后面的香房,从后院的一扇小门离开城隍庙。路线是林楠笙来前就观察好的,这已成为他的本能。可是,这一次他们碰到的是高手。出了巷子,林楠笙只能拉着朱怡贞狂奔起来。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子弹从后面穿透朱怡贞胸口的同时,也钻进林楠笙的脊背。就像一下被绊倒在地,林楠笙脸贴在石板路面上叫了声:贞贞。朱怡贞看着他,张了张嘴,血从她的口鼻呛了出来。当晚,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进愚园路一百零一号的花园大门。顾慎言头戴礼帽,身穿貂皮大衣,跟着一名警卫走进一间书房后,在沙发里坐了很久,才看见丁默邙推门进来。已经调任交通部长的丁默邙显然是从床上起来,身上紧裹着一条丝绵的睡袍。顾慎言微笑着说,故人相见,你不请我喝一杯?丁默邙站着没动,冷冷地看着他,说,据我所知你们已经全线撤出上海。你们的情报从来都不准确。顾慎言依旧微笑着,起身去酒柜前挑了瓶白兰地,给自己倒上一杯后,看着酒瓶上的标签,说,三五年的干邑,那一年我们应该都在南昌的剿总行营吧?有话直说吧,在这里就不必套近乎了。请你帮我去日本人手里捞—个人。丁默邙在沙发里坐下,说,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从这间屋子里全身而退。丁部长若要执意挽留,也该先容我用戴先生架设在你处的电台通报一下重庆吧?丁默邙的脸色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知道日本人那边的事都很难办。我知道你还兼着特工总部的主任。你要救的是什么人?一个下属。为了一个下属,你深更半夜闯进我家里?此人现在在仁济医院的急救室里。我可以帮你让他永远闭嘴。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同志的?丁默邙笑了,说,慎言兄,你本质上还是个共产党人。这一回,轮到顾慎言的脸色变了。他放下酒杯站起来,抬手看了眼腕表后,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会怎样回报我?顾慎言想了想,说,我来找你,就是对你的回报。六林楠笙出院那天忽然下起了阵雨,香港的秋季仍像夏天一样阴晴不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海腥味。铃木正男军医打着一把雨伞相送,一路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他们在这漫长的八个月里已经成为朋友,时常会在伤残军人活动室里下围棋或者喝茶,有时也用英语谈论文学,但更多时候是相互学习中文与日语。经过医院的大门外时,林楠笙看了眼穿着橡胶雨衣站得笔直的卫兵,忽然用日语问:你杀过几个中国人?铃木正男愣了愣,用中文说,我是个医生,我只会救人。林楠笙接过他提着的那个皮箱,说,那好吧,再见。铃木正男把握着的伞交到林楠笙的手里,认真地说,庞桑,你能用自己的两条腿走出来,这是个奇迹。林楠笙笑了笑,转身在铃木正男的注视下上了一辆三轮车,对车夫只说了三个字:众坊街。那是顾慎言留给他的住所,就在这条街三百七十三号的二楼,窗口正对着一个广场,一到晚上就聚满着杂耍、算卦与做小买卖的人。林楠笙第一次来这里时,刚刚可以从轮椅里站起来独立行走。左秋明开着一辆车把他拉到楼下,指了指上面的窗口,说,我在车里等你。林楠笙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上二楼,在推开门见到了顾慎言的瞬间,就想到了朱怡贞。考虑了很久后,他还是开口问道:那天跟我接头的人怎么样了?顾慎言躺在一张藤椅里,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摇着折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该问这个。林楠笙低下头去,说,我想知道。顾慎言想了想,说,忘却就是最好的怀念。长久的沉默之后,林楠笙抬起头来,说,那让我跟你回上海。顾慎言摇了摇头,离开藤椅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望着楼下的广场,在发出一声苦笑后,忽然说,你会背叛党国吗?林楠笙吓了一跳。顾慎言却不等他回答,就像在对着那块透明的窗玻璃说,一个叛逆者是永远得不到信任的。几天前,当他接到总部令他回重庆的电报那一刻,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就是这句话。顾慎言在安排好上海的一切后,决定由香港绕道广西,再经南宁返回重庆,事实并不是为了来看望这个大难不死的学生。他只是要见一个人,下达一道他们彼此都已等候多年的命令。顾慎言把林楠笙送到门口时,拿起桌上的钥匙交给他说,你就留在香港吧,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说完,他像个老人那样扶着门框,看着林楠笙艰难地下楼后,关上门,躺回那张藤椅里,一直躺到将近中午,才起身打开衣橱,取出一个皮箱,离开这间屋子。顾慎言来到中环的卜公码头,登上一条渔船,那船就扬帆起航了。孟安南在船舱里的矮几上摆开酒菜。顾慎言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他那张黑瘦的脸上,直到他在两个杯中斟上酒,才说,有十年了吧?孟安南点了点头,说,时间都快让我忘了自己是谁。顾慎言当年收留他时,他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在驻河内的中国使馆里当实习生。顾慎言在那里当了四年武官,就把他培养成了一名特工,并且给他取名为孟安南。可是,在带他回国的途中,顾慎言却把他留在了香港。现在,孟安南已是《大公报》的时事版编辑,同时也是香港海员工会的理事,而另一个更隐蔽的身份是印度支那共产党员。这一次,顾慎言交给他的任务是想办法去苏北,进入新四军的核心。他放下酒杯说,现在,你已经具备了条件。孟安南沉吟片刻,说,延安一直在搞整风运动,这股风早就刮到了苏北。顾慎言点头,说三九年总部曾派遣过去的大批人员,现在基本已被清除干净,所以这是一次机会。他看着孟安南的眼睛,说,你要知道,你跟那些人都不同,你在这里的十年已经把自己染红,而且,到了苏北你没有上线,也没有下线,你要做的就是一颗闲棋冷子。说着,他解下手腕上一块没有秒针的梅花牌手表,放在桌上,又说,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一块同样没有秒针的手表,那就是我派来找你的人。既然我是一颗闲棋冷子,就不需要有第三个人知道。如果我们这次是永别呢?顾慎言说,我不想你成为一只断线的风筝。孟安南低下头,看着桌上的半杯酒,说,自从父母死后,我就是一只断线的风筝。九宫航运位于维多利亚港口的一侧,表面看是个日本人开的株式会社,实际上它是军统在香港区的一个隋报接收站。林楠笙又干回了老本行,每天提着公文包去那里上班与下班,把接收来的情报经过辨别、分析与归类后,用渔船运到公海,再由美国人设在船上的电台发送出去。出于对他身体的考虑,长官派人在办公室放了张皮制的躺椅,但林楠笙从未使用过。每天,他宁可坐在办公桌前,一直坐到麻木的感觉从脊椎扩散遍全身,就像血液在凝固那样。很多时候,他甚至盼着就这么一头倒在桌上,慢慢地死去。一次,他去医院复诊时问铃木正男:如果一个人完全没了知觉,那跟死人还有什么区别?铃木正男说,至少你还能用眼睛看,用脑袋去想事。只要我还活着,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林楠笙忽然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像个喝多的酒鬼。现在,很多深夜他都会去那些开在皇后大道的酒廊里,混迹于妓女、赌徒与鸦片贩子之间,喝那种用甘蔗私酿的烧酒。然后,醉醺醺地回家,躺在床上感受头痛欲裂的感觉。这是他唯一还能让自己感受到疼痛的方法。可是有一天晚上,就在回家的途中,林楠笙发现被人跟踪。那人戴着一顶鸭舌帽,不紧不慢地尾随在他身后,好像故意要让他发现那样。林楠笙的酒一下就醒了,快步进入一条巷子。那人好像也并不着急,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当林楠笙一下从他身后转出来时,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惊诧之色。大吃一惊的人是林楠笙。就在那人缓缓回过身来,他的眼睛一下直了。纪中原摘帽子,说,林先生,我们应该不陌生吧。原来,纪中原并没有死。那天他一发现装裱店被监控,就引爆了第一颗手雷,这是传递暴露信号最彻底的方法。在七十六号特务冲进来时,他又引爆了第二颗,然后趁乱从炸开的墙洞里逃离。在把林楠笙请进停在街边的一辆汽车后,他说,我没想活着跑出来。林楠笙淡淡地说,死是需要勇气的。我死是因为工作需要,现在活过来,同样是工作的需要。林楠笙冷笑一声,说,你诈死,只是想让她有足够的空间来拉拢我。但她并没有完整地执行我的命令。纪中原的声音一下变得干涩,扭头看着车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说,我跟她结婚两年,她从没有一天忘记过你。那你就不该娶她。是你们不该有过去。纪中原回过头,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我们都是干这行的,你比我更清楚,我们连生命都不属于自己。沉默了很久后,林楠笙抬起头来,用平缓的声音说,你们把她葬在哪里?纪中原说,根据我们的情报,那天晚上仁济医院里运出了两口棺材。什么意思?林楠笙一下睁大眼睛,瞪着他,说,你想暗示我什么?我只是向你转达我们的一份情报。林楠笙说,你费那么大劲,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纪中原摇了摇头,说,我们需要知道日军在广州湾与雷州半岛的动向……这些你能办到。没有上峰的指令,我不会给你任何情报。侵略者不会等你上峰的指令。我是个军人。林楠笙说着。伸手推开车门,想了想,又说,我只服从上峰的命令。纪中原一把拉住他,用一种逼人的眼神直视着他,说,你的情报能救很多人的命。七圣诞之夜,为了庆祝香港停战协定签署一周年,大街上挂满了日本国的国旗与军旗,身穿和服的艺妓替代了挂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到处是肆意寻欢的日本军人。左秋明步行来到洛克道的英皇旅社,一进门厅就发现这里已经暴露,但他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直接去了电话间,把一张纸条吞进肚子后,拨通一个电话,不等对方接听就一下挂断。他从怀里掏出手枪,拉了下枪栓,放在大衣口袋里,用手紧握着推门出来。便衣们就在这时围上来。左秋明拔枪击倒两人后,跑到一根柱子后面,把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可是,他还来不及扣动扳机,就被一颗子弹击中胸部,猛然跌倒在地。一个小时后,铃木正男在为他动手术时,手术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进来的是名一身戎装的日军中尉。他掏出一本特高课的证件晃了下后,朝铃木军医一躬身,用日语说,麻烦你剖开他的肚子,我们需要的情报应该是被他吞进了胃里。铃木正男示意护士摘下口罩后,张着双手,说,那会要了他的命。他的生命不重要。中尉说,重要的是情报。可我是医生。铃木正男说,我不能这么做。你首先是帝国的军人。中尉说,你必须服从命令。铃木正男低头站了会儿,走到手术台前,从护士手里接过手术刀。中尉有点不耐烦了,上前一把掀开盖在左秋明身上的手术布单,说,请你快点。铃木正男没有理他,而是让护士在左秋明的静脉里又加注了一针麻药后,才一刀划开他的肚子。两天后,左秋明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他却选择了自杀。第三天深夜,等到查房的医生与护士都离开后,他摘掉氧气罩,拔掉插在静脉里的输液管,把双手伸进被子,用力扒开身上的两处伤口。然后,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在剧痛中让血一点一滴地流干。当铃木正男把整件事告诉林楠笮时,他们坐在一家茶楼的大厅里。铃木正男说完就站起身,表情肃穆地对着林楠笙深鞠一躬后,坐下说,庞桑,我对不起你的朋友。林楠笙不说话,一直到把杯中滚烫的茶水慢慢地喝干,才放下杯子,说,你搞错了,他不是我的朋友。我见过他来探望你,不止一次。你这话会让我被捕的。我是你的医生,也是你的朋友。铃木正男认真地说,我约你出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个勇士应该得到厚葬,而不是躺在停尸间里。林楠笙平静地说,铃木,同情你的敌人,就等于背叛你的帝国。我没有敌人。铃木正男抬头看着林楠笙,说,作为医生,我只有病人。林楠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他只是不停地喝茶与斟水,离开茶楼后,回到公司继续上班与下班。他把这次跟铃木正男的见面看成了日本人的某种试探,直到几天后在报纸上看到那则认领无名男尸的启事。看着左秋明照片里的遗容,林楠笙忽然变得心潮起伏。当晚,他求见军统在香港的最高长官。等他把话说完,长官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卷宗,说,你是搞情报分析的,你来判断一下。卷宗里夹着很多照片,都是左秋明去过的地方与见过的人,林楠笙在其中一张上看到了纪中原的侧脸,心里一下就明白了,但还是说,这能证明什么?所以我们还需要甄别,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已经是个死人。但我们要知道他是谁的烈士。长官长叹一声,站起来,走到一个地球仪前,用力转了一下后,又说,如果我没判断错,会有人去给他收尸的。林楠笙再也不说一句话。他在离开长官的办公室后去了皇后大道的酒吧,在那里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跟吧女调笑,然后提着半瓶酒,醉醺醺地来到与纪中原见面的那条巷口,就像个无家可归的人,一连五个深夜都醉卧在那里。第六天的深夜,一辆三轮车在转一圈后停在他跟前。一身车夫打扮的纪中原把他扶上车后,林楠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你终于出现了。纪中原用力蹬着车,说,要是我不出现呢?林楠笙反问道:你会死心吗?天快放亮的时候,纪中原带着他过海来到大屿山的一片坟地。站在一座没有墓碑的新坟前,他说,我知道你们是多年的好友。他什么时候为你们工作的?他不是为谁工作。纪中原说,他只是在尽一名中国特工的职责。林楠笙低下头站了会儿后回到船上,始终没说一句话,默默地独自坐在船头,迎着初升的朝阳与海风。一直到登岸后,他回头对纪中原说,从往来的电文上综合分析,日军会很快要向广州湾出兵。那法军的动态呢?英国人都没守住香港,法国人行吗?说完,林楠笙扭头就走。可是,走了没几步,他又折回来,看着纪中原,犹豫了一下,说,希望你们在上海的人能帮忙查找她的下落……放心。纪中原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说,她是我们的同志,也是我的妻子。为了接收林楠笙传送来的情报.纪中原特别开辟了一条专线,由他亲自接收。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忽然一纸调令,林楠笙被召回重庆,出任中美合作所的技术教官。临行前,林楠笙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也没有联络纪中原,而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码头,跟随旅客登上邮轮。可是,就在他踏进船舱的瞬间,一眼就见到了纪巾原。他身穿着白色的服务生制服,手里托着一盘热毛巾,笑吟吟地上前,说,先生,擦把脸吧。林楠笙冷冷地说,你想送我去重庆吗?纪中原还是笑吟吟的,在递上毛巾的同时,交给他一张纸条,说,任何时候,你需要联络我们,就把它登在《中央日报》上。纸条上是一首《咏梅》的七律,署名:黄山云。林楠笙靠在船舷上把诗默念了一遍,随手撕成碎片,扔进了海里。他闭上眼睛,就听到了汽笛拉响的声音。八重庆的夏天奇热难耐,歌乐山下的军统校场就像个巨大的蒸笼。每天,林楠笙在这里教授学员们联络与通讯、情报的分析与辨别以及行动的技术,有时也会充当那些美国教官们的翻译。他是培训班里唯一的中国教官,却穿着美式的军服,到了晚上就在外国人招待所里,跟那些美国军官一起喝酒与跳舞,用英语吟唱美国的乡村歌曲。林楠笙似乎变得无忧无虑,甚至忘记了射入脊椎的那颗子弹,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这天,总部督察室的胡主任忽然来到校场,用车把林楠笙拉到嘉陵江边的一个渡口,两人沿着石阶走了很久,来到一幢民居的二楼。胡主任推开窗户,指着街对面一个小院,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林楠笙当然知道。顾慎言到了重庆不久就被软禁在此。有人说,这是对他火烧湘湖大厦的惩罚。也有人说,他只是军统为了掩饰上海惨败的一只替罪羊。然而,更多人认为他会有今天的结果,是违背了戴老板的意志所致。胡主任这时又说,他是你的老师,你为什么不来看望他?我得避嫌。林楠笙说,这里是重庆。胡主任笑了,说,顾先生桃李满天下,连戴老板都听过他的课,你有什么嫌好避的?林楠笙却认真地说,胡主任有什么要吩咐的,请尽管明示。师生一场,你要多去看望他,多关心他,还要分析与研究他。胡主任说着,脸上的笑容开始消失,两只眼睛透过镜片直视着林楠笙,话题一转,说起了顾慎言重建的地下情报网,与他上报总部存档的那些文件。经过甄别,文件里提供的大部分人员的名单、组织代码、联络方式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胡主任再次直视着林楠笙,说,我们要知道他想干什么?那些活生生的人都去了哪里?但是,林楠笙仍然不相信,这就是总部调他回重庆最终的目的。他挑了个周末的下午去看望顾慎言。那天,眼看就要下雨,乌云黑压压地聚在嘉陵江上,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顾慎言正坐在廊下的棋盘前打谱,一手握着卷宋版的《忘忧清乐集》,一手执子,见老仆人领着林楠笙进来,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好像已经等候多时那样,一指棋盘,说,黑子先行。整个下午,林楠笙都陪着顾慎言在雨声中下围棋,一盘接着一盘地厮杀,一直下到天近黄昏。顾慎言忽然把白子往棋缸里一丢,站起来,对伺立一旁的老仆人说,你去找把伞,送送林教官。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林楠笙打着伞回到歌乐山的校场时身上已经湿透。第二天,胡主任派车把他拉到总部的督察室,一见面就说,昨天傍晚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林楠笙说,我想那个老仆人会来向你汇报的。胡主任愣了愣,忽然一笑,说,你还发现了什么?林楠笙早就发现,除了这幢小楼是个固定监视点外,在街口各设着一个流动观察哨,杂货铺里还隐蔽着几名行动队员。这是军统最高级别的监控,在重庆一般只针对曾家岩五十号的八路军办事处。但是,他在想了想后,却说,我相信他要走的话,没有地方留得住他。胡主任没说话,摘下眼镜,用一块手帕仔细地擦拭了很久。等到林楠笙再去顾慎言家里,老仆人已经变得知趣,总会找个借口离开,不是出去买菜,就是进屋里收拾房间,留下两个人独处的空间。只是,师生俩同样都闭口不谈上海,也不谈时势与情报。他们就像两个步入暮年的老者,林楠笙每次一来就与他坐在屋檐下或是院中的树阴里,常常对着棋盘一下就是大半天。有时候,林楠笙索性留下来吃晚饭,就像在当年的特训班时。可是,只要一出这扇院门,他就会被一名便衣带进对面的小楼,当着众人的面,脱光身上所有的衣服,等他们把每一件都检查完毕再穿上。然后,去到另一间屋里,关上门,坐在一台录音机前,把顾慎言说过的每一句话复述到磁带上,同时也留下他对这些话的判断与分析。有一天,林楠笙盯着棋盘忽然说,先生,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会在外面接应。顾慎言笑了,深吸一口雪茄后,在徐徐吐出的烟雾里说,你要是帮我离开,你就背叛了党国。我不怕,我是个随时会死的人。林楠笙也跟着笑了笑,抬头看着顾慎言,说,有些事是我必须要做的。你不觉得这也是对你的一次甄别吗?顾慎言的脸色一下变得冷峻,但在转眼间就笑着一指对面小楼的窗口,又说,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扇窗户里应该站着个会读唇语的人,这会儿正用望远镜看着你的嘴。林楠笙不动声色,只是执著地盯着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一直看到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再也不说一句话。两个人在棋盘上的厮杀却第一次变得惊心动魄。一九四三年的八月二十三日,五十四架日本飞机由武汉出发,对重庆进行了最后一次轰炸。等到那些俯冲而下的飞机扔完炸弹,在一片火光与浓烟中调头离去时,老仆人发现顾慎言早已不见踪影。傍晚时分,林楠笙被召到这座院子。一进门,胡主任已等在那里。两个人谁也没开口,在几名便衣的引领下,默默地把屋里屋外勘查了一遍后,站在台阶上。胡主任看着林楠笙,说,他要是去了延安或是南京,我们俩都得完蛋。只怕他哪儿都不会去。林楠笙的眼睛始终盯在棋盘上摆的那副残局。说着,拿起搁在椅子上的那本《忘忧清乐集》,翻到其中的一页,对照着棋盘看了好—会儿后,扭头对老仆人说,这套棋谱有三本,你去把另外两本都找出来。老仆人不敢动,抬眼一直看着胡主任示意,才匆忙进屋。胡主任显然不懂围棋,更看不明白棋谱。他从林楠笙手里接过那本《忘忧清乐集》,说,这是什么?密码的母本吗?林楠笙眼睛看着棋盘里那些黑白棋子,说,这应该是用棋谱简单加密的莫尔斯码。说着,他拉过椅子坐下,抓起一把黑子开始往局里填子。两天后的早上,除了那些残垣断壁,整个重庆已看不出丝毫被轰炸过的痕迹。林楠笙步行来到朝天门码头,挤在人群中往四下看了好—会儿,才调头走进一家热闹的茶楼。在一间临江的雅座里,顾慎言穿着一件洁净的白绸长衫,见到林楠笙进来,就微笑着翻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往里面倒上茶水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银盒,打开,取出一颗药丸,就着茶水吞服下去。然后,他撩起衣袖,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说,我们大概有半个小时。林楠笙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这时,顾慎言笑着又说,看来我还行,我还没有老到要你帮我脱身。说着,他拿起搁在烟灰缸上的雪茄,愉快地吸了一口后,扭头望向窗外的江面,就像在回顾他的一生那样,笑容很快在他眼睛深处收敛。二十岁那年,顾慎言远渡重洋去法国留学,在那里加入了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回国后进人黄埔军校,曾参加过两次东征与北伐。一九二七年清党的时候,他在上海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脱离中共,后来跟随戴笠加入力行社。这些履历都记录在军统局的档案里。没有备案的是他在途经广西时,去了南宁的监狱,看望了一个他不该看望的人。那个越南人是他留学法国时的同学,曾用名:阮爱国、李端、胡光、秋翁,现在叫胡志明。顾慎言回到重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这个情报转达了曾家岩五十号。戴老板为此勃然大怒,在办公室里当面第一次斥责他说,你这是背叛党国。我只是想让他能早日回国组织越南的对日反击,从兵力上牵制住日军,从而减轻我们远征军在缅印战场上的压力。说完这些,顾慎言抬手又看了眼表后,仔细地掐灭雪茄,看着林楠笙,忽然一笑,说,我的一生是失望的一生。林楠笙沉默了很久,看着他,说,那你可以重新选择。顾慎言摇了摇头,抿紧嘴巴,把桌上放着的一本《波德莱尔诗选》轻轻推到林楠笙面前,用手在上面轻轻地拍了拍,说,也许它能帮你解脱眼下的困境,可谁能帮助我们那些潜伏在敌后的人呢?说着,顾慎言露出一丝苦笑,伸手想解下手腕那块表,手指却已不听使唤。林楠笙赶紧起身,帮他解下手表。顾慎言看着这块没有秒针的梅花牌手表,又说,我本想把它留给你,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得放他一条生路。说完这些,顾慎言已经累得不行,但还是用力把手伸出窗口,把手表扔进江里后,就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那样,靠进椅子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血就在这时从他鼻孔里流淌下来,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他却像毫无知觉,任它在胸前化成一片,红得就像春天里盛开的鲜花。林楠笙忽然想起来了,睁大眼睛,说,你还没告诉我,从仁济医院出来的另一口棺材到底去了哪里?可是,顾慎言再也不能说话,那颗包裹在糖衣里的药丸已经要了他的命。一直到胡主任再没耐心守在楼下,带队破门而入时,林楠笙还坐在顾慎言的对面,一动不动地握着手里的茶杯。两个星期后,林楠笙根据《波德莱尔诗选》里的标注,以《忘忧清乐集》做母本,破译出上海情报网的人员名单与联络方式,因此获总部的嘉奖。事实上,它们从未离开过军统档案室的保险柜,就在顾慎言上报存档的那些文件的字里行间中,那些人员名单被巧妙地隐藏着。林楠笙在把解密后的文件交到胡主任手里时,说,多—个人知道,这些人就多—分危险。胡主任摇了摇头,说,最危险的是背叛。九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要不是偶尔还在响彻的空袭警报与那些射向天空的探照灯,真让人怀疑战争已经结束。歌乐山下的外国人招待所彻底沦为了美国军官的夜总会。每个周末,后勤都会用军卡从市区拉来成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大多是失业的舞女、流亡的大学生、落魄的姨太太与失去丈夫的军眷们。她们在挂着水晶吊灯的大厅里刺耳地欢笑、跳舞、喝酒,在黑暗中与那些年轻的美国军官寻欢作乐,有时在他们床上,有时就在敞篷的吉普车里或哪面墙下。然后,带着他们的精液、玻璃丝袜与巧克力,在夜色中被送回寂静的城里。已经有无数次了,林楠笙在喝到分辨不清怀里的女人那张脸时,总有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就这样,让自己静静地、疲惫地死在那些不知是谁的女人身上。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每次都会想起朱怡贞,想起与她一起醒来的那些短暂而寒冷的清晨。林楠笙就在这样的一个晚上再次邂逅了蓝小姐。她出现在外国人招待所的宴会大厅,身上穿着一条水色的府绸连衣裙,就像那些下等歌厅里的流莺,对每个男人的怀抱都来者不拒。那天晚上,林楠笙变得格外的沉静,靠在吧台的一角,若无其事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醉醺醺地挽着一名美国军官出了大厅。夜深以后,哨子响了起来。那是召唤女人们离开的讯号。林楠笙是在卡车边上堵住蓝小姐的。他说,我看你不是来出勤的。蓝小姐脸上的妆容早已褪尽,显得苍白而浮肿。她懒洋洋地瞥了眼林楠笙,好像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那样,冷冷地说,你管得着吗?说完,她把手伸给车上的同伴,使劲登上卡车。蓝小姐一直到下了卡车,回到租住的那间小屋,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往木盆里打满清水,脱光衣服开始濯洗身体。’冰冷刺骨的水让她一下变得清醒。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时,蓝小姐仍然蜷坐在水盆里,就像个快要融化的蜡像,埋着脑袋,头发盖住了全部的面孔。可是,经过整个白天的睡眠,到了夜幕降临,蓝小姐变得容光焕发。她在梳妆镜前仔细地化完妆,起身去挂在墙角的一排衣服前挑了件旗袍穿上,又照了照镜子后,吹灭油灯,拿起提包就出门了。督邮街是重庆最热闹的地方。一到晚上,这里就成了上海的南京路,到处灯火通明,到处车水马龙,到处是操着各地方言的官员与商人,还有穿着各式制服的军人与各个国家的记者。这里,就像是城市的一盘大杂烩,也是蓝小姐每天晚上工作的地方。跟许多的站街女郎一样,她抱着胳膊在人行道上转悠,一边用眼神向路人兜售自己。有时,也夹着香烟,去找那些衣着整洁的男人借火,跟他们讨价还价。几天后的晚上.林楠笙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眼神一下就结成两道冰凌,说,走开。别这样。林楠笙说,你跟我走。我不做你的生意。林楠笙想了想,一把抓起她的一条胳膊就往停在路边的吉普车里拖。蓝小姐用力一甩,但没有挣开,就用了招擒拿的手法,还是没有挣脱那只手。她忽然低头,像只母兽那样,一口咬在林楠笙的手背上,一直咬到血顺着手腕染红了他衬衫的袖口。林楠笙毫无知觉。他用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使劲摁进车里。你用不着可怜我。蓝小姐在车里一坐下就变得平静。她从包里掏出一块手帕,对着后视镜擦干净嘴上的血迹后,把它包裹在林楠笙伤口上,却再也不说一句话。她抱着胳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林楠笙同样一言不发,直到把车停在中央银行高级职员的宿舍前,拉着她上了楼,进了房间。他打开灯,说,你要做就做我一个人的生意。这里是顾慎言生前为自己准备的其中一个窟。他人还没到重庆时就让人用重金租下,却从没启用过。好像早知林楠笙会有这一天.他在下棋的时候说,房间的钥匙就寄存在嘉陵宾馆的总台。蓝小姐的目光沿着四壁游走了一圈后,慢慢走进卧房,打开床头灯,随手把包往衣架上一挂后像变了个人。她解开衣服的扣子,很快把自己脱光,然后扭头看了眼站在门边的林楠笙,说,你还等什么?林楠笙站在门边,有点迟疑地说,其实,我不是为了这个。蓝小姐抿嘴笑了笑,上前拉住他的两只手,一直把他拉到床上。他们的做爱到后来更像是在搏斗。事后,蓝小姐伸手关掉床头灯,直挺挺地躺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她忽然说,你要是真的可怜我,就帮我回到上海去。军统上海站全线撤离时,蓝小姐奉命赶到吴淞口,上了船才被告知,他们将要去的地方是重庆。蓝小姐一下睁大眼睛,说,那我孩子怎么办?我不能把他扔在上海。负责撤离的是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他摇了摇头,说,以你的级别是不能带家眷的。那我留下,我哪儿都不去。负责人又摇了摇头,说,我的任务是把你们送到重庆,—个不多,—个不少。蓝小姐回头看了看坐在船舱里的男人与女人。他们都是同事与战友,虽然很多人是第一次聚首,可这时每个人都抬头看着她。蓝小姐转身走出船舱,一直走到驾驶室,对船老大说,把船靠岸。船老大没有看她,而是望着她身后的负责人。你要下船,我只能把你的尸体带回去。负责人用一把手枪指着蓝小姐,说,这是上面的命令。蓝小姐没说话,盯着他黑洞洞的枪口,一直看到他垂下枪口,接着又垂下眼帘。负责人叹了口气,又说,还是服从命令吧,别为难自己了,也别为难我。好在到上海的邮路从未中断过。蓝小姐一到重庆就被安排在外设的稽查处,每天的工作就是检查往来沦陷区的信件与邮包。刚开始的时候,每个月她都会给保姆的家里写好几封信,薪水不够就变卖了身上的首饰给他们汇钱,求他们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抚养她的儿子。可是有一天,督察室的人忽然来找她谈话,拿出厚厚的一叠信件与汇票,说,你的孩子才六岁,你的保姆认字吗?这里每个星期都遭轰炸,蓝小姐说,我只是要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过了没几天,蓝小姐被调离稽查处,也被迫搬出了总部的宿舍。她去电话局当了一名接线员,每个月的薪水连飞涨的物价都应付不了。保姆就在这个时候让人写信来,说他的儿子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这天晚上,蓝小姐离开电话局的集体宿舍。她在街上走了很久后,闯进一家外国人聚集的酒廊,直到第二天早上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她才记起睡在身边的男人是个加拿大的机械师。蓝小姐就是在一天深夜决定潜回上海的。天空中,空袭警报在刺耳地响,飞机的轰鸣由远而近,停电后的大街上一片漆黑,早已跑得空无一人,她却像根木头那样站在一座石牌楼前。爆炸声响起来了,地动山摇,火光冲天。蓝小姐却站得纹丝不动。督察室的便衣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他们带来了她花重金托人订购的船票,还有一副手铐。蓝小姐说,你们知道,在上海我还有—个儿子要养活。你也知道,擅自返回沦陷区就有投敌的嫌疑。蓝小姐被带回总部的禁闭室,整整关了一年多才得以释放。这些事,蓝小姐从没对林楠笙说起过,林楠笙也从来不问。每个周末,他一下班就离开校场,回到央行的那套宿舍,就像个体贴而本分的丈夫,吃完饭,有时候还会帮着一起洗碗。这是林楠笙最为宁静的一段日子。可是一天傍晚,蓝小姐在饭后点燃一支蜡烛,坐着,默默地盯着烛火看了很久,说今天是她儿子八岁的生日。说完,她低下头,目光也随之变得幽暗,又说她一直以为是孩子离不开母亲,现在才明白,事实上,更多时候是当妈的离不开自己的孩子。那天晚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楠笙都没说话。洗完澡后,他站在窗前,看着街对面那家还没打烊的杂货店。这时,蓝小姐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他,把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说,那里新来了一个伙计。说完,慢慢把脸移到他背部,紧贴在那里,又说,知道吗,我迟早会拖累到你。林楠笙始终不说话,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家灯光暗淡的杂货店。几个星期后,《中央日报》上刊登了一首署名为黄山云的《咏梅》七律诗。过了没几天,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吉普车驶进中美合作所的大门,拉着林楠笙去了浮图关下的一幢别墅。一进客厅,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就笑着迎上来,说他是受八路军办事处的委派,代表香港的纪先生来跟林楠笙见面。说着,他伸出手掌,又说,这首诗,我们已经等了很久。林楠笙点了点头,站着,有点迟疑地说,我想请你们帮忙……送一个人离开重庆。去哪里?上海。中年人想了想,说,以你现在的能力,你自己完全可以办到。如果我可以,我不会来找你们。林楠笙在一张沙发里坐下后,接着说,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我提的条件。中年人笑了,在另一张沙发里坐下,说,共产党人不做交易。有情报就一定有交易,林楠笙说,没有交易,我们之间也不会有香港的纪先生。中年人又笑了,说,我们干革命靠的是信仰。罗马不是一天能建成的。林楠笙扭头看着他眼睛,说,你们要理解一个刚刚做出了选择的人。十庆祝抗战胜利的欢呼声还没有散尽,惩处汉奸的行动已经开始。上海的街头日夜都能听到警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过。许多人从家里被揪出来,可往往人还没到监狱,他们的家产已经被瓜分,他们的妻女同样也会被瓜分。胜利者从来都是用掠夺来欢庆他们的胜利。林楠笙人还没到上海,他的公寓已经准备妥当,就在静安寺边上的爱丁堡大厦。这是他的学生与同僚们送给他的一份薄礼,为了祝贺他荣任上海肃奸委员会的帮办。但是,他更重要的任务是协助长官筹建中美合作所上海办事处。前来虹桥接机的是他特训班上的学生,现在已是忠义救国军的一名队长。他把林楠笙请上车,并没有直接驶向爱丁堡大厦,而是去了华懋饭店的小宴会厅。那里有一场为他接风的晚宴,林楠笙却在步入八角厅的瞬间想起了蓝小姐。晚宴过后,林楠笙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仍然没回爱丁堡公寓,而是沿着南京路一直往前走。他对坚持要送他的学生说,这里我比你熟,你让我—个人走走。林楠笙在上海的街头整整逛了一夜。天亮时分,他坐上一辆黄包车穿过苏州河桥,来到曾与朱怡贞同居的那幢小楼前,站在马路对面仰头长久地看着阁楼上那个窗口。现在,林楠笙每天除了工作、应酬与睡觉外,把闲暇的时间都花在查阅日伪遗留的档案上,连仁济医院里的病历都没放过,却就是没有找到一九四二年春节期间关于朱怡贞的任何记录,也没有他自己的。一个月后,林楠笙第一次跟上海的组织接头。这是早在重庆就定下的时间与地点。他推开春申旅社的一扇房门,就见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坐在茶几边,微笑着看着他,说,你来晚了。林楠笙关上门,说,我得确保我们彼此的安全。我姓潘。那人起身,伸出手说,你可以叫我老潘。林楠笙握住老潘的手,说,我认识你,你曾经是朱怡贞的上线。老潘一愣,还不等他开口,林楠笙就笑了笑,说,当初我跟踪过她。过去的事不谈了。老潘给他倒了杯水后,就说起了在重庆的和谈,说起了国军对伪军的整编。他长叹一声道:协议签订了,这战幕只怕还是拉不下来。林楠笙却轻描淡写地说,政治斗争嘛,就是老人们举着酒杯交谈甚欢,孩子们在桌子底下大打出手。情报工作也一样。老潘话题一转就开始布置工作,从他们的传送线路到交接方式到备用方案,以及情报传递中的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与处理,他一一交代完后,又向林楠笙伸出手,笑着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穿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但是,林楠笙坐着并没有告辞的意思。他抬头看着老潘,说,你得告诉我朱怡贞的情况。老潘皱紧眉头,眯起眼睛,就像在脑海翻找这么个人,想了很久,才说,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在苏北的根据地。说完,他看着林楠笙,又说,我只知道这些,也只能告诉你这些。其实,朱怡贞这个时候就在上海,就住在浙江中路一套带阁楼的公寓里。跟她住在一起的人是孟安南,现在已改名黎广文,在法国图片社里当编辑。每天,他提着公文包出门上班,朱怡贞就上到阁楼。这里已经成为她的绣房,到处挂满了各色的丝线与绣品,而在窗台下暗格里还放着一台发报机。除了黎太太,朱怡贞另一个更隐秘的身份是孟安南的报务员。他们在离开苏北根据地的前夜第一次见面,就在阜宁城外的一间茅屋里。隔着一盏马灯,孟安南用一种审查似的眼神看了她好一会儿,说,你熟悉上海,也有过假扮夫妻的经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见朱怡贞低着脑袋久久不语,他接着又说,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服从命令。朱怡贞抬起头说。那好,孟安南合上手里的卷宗,说,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出发。是。朱怡贞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回身,说,我想知道,我是准的妻子。孟安南说,我。朱怡贞最后看了他一眼,离开茅屋,沿着一条漆黑的小路走到村头时,再也没有力气挪动一步。她靠着一口枯井的井台,一点一点地坐到地上,胸口那个曾被子弹贯穿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中弹后的朱怡贞至今都不知道是怎样离开上海的。等她醒来时,已在嘉兴的一家德国诊所里。看护她的是个年迈的犹太女人。她是诊所的女主人,也是这里唯一的护士。此后的三个多月里,朱怡贞不止一次问过她:是谁把我送来的?年迈的犹太护士每次都是摇晃着她那颗灰白的头颅,用流利的中文说,是上帝,我的孩子。于是,伤愈之后的朱怡贞成了诊所里第二名护士。直到盛夏的一天深夜,她悄悄离开诊所,搭乘一艘运纱的航船由十六浦码头登岸,重新回到上海,就像个寻亲不遇而落魄的女人,每天混居在闸北最下等的旅馆里,跟那些逃难者、算命的、拐骗的、做小买卖的一起。朱怡贞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刊登寻人启事上,那是她唯一联络组织的方式。终于,在一个多月的等待与寻找之后,朱怡贞在兆丰公园的后门见到了老潘。可是一见面,老潘却说,根据组织原则,你不应该到处找我,你已经失踪半年多了。我不是找你,我找的是组织。朱怡贞看着马路对面的一个报亭说。根据组织原则,我也不应该来见你。说着,老潘叹了口气,掏出几张法币塞进她手里,又说,改天我们换个地方再见面吧。两天后,他们再次见面时,老潘静静地听她说完这半年里的经历,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她面前,说,这些钱你拿着,离开上海后,找个地方好好安顿下来。我不要钱。朱怡贞低下头说,我干这一行也不是为了钱。可你也知道这一行是有制度的,你断线的时间太久了。老潘说,这半年多里,我们通过各个渠道找你,但找不到一点线索。所以你们就怀疑我背叛了组织。如果你背叛了组织,今天你见到的就不是我了。锄奸队吗?朱怡贞直视着他镜片后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任务失败,使命终止,身份暴露,必须撤回老家,这是我来上海前组织上给我的命令。老潘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后,说,我可以安排你回去,但到了根据地你会受到严格的审查。审查才会证明我的清白。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朱怡贞愣了愣,说,我不怕,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老潘再也不说一句话。半个月后,朱怡贞一到根据地就被关押,在一间由柴房改建成的审讯室里,她对审查她的两名新四军干部说,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们,这是组织原则,除非你们是我的直线上级。你不要顽固不化,这是一场运动,我们是在抢救你。朱怡贞摇了摇头,转脸看着从窗口透进来的那缕阳光,再也不说一句话。她一直被关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得以释放。前来迎接她的上级—个箭步握住她的手,张了好一会儿的嘴,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就像关了这么久的人是他。朱怡贞出奇的沉静,只是有点虚弱。她嗓音沙哑地说,首长,我可以归队了吗?上级使劲一点头,说,我就是来接你归队的。说完,他看着朱恰贞,又说,这没什么,为了革命,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十一林楠笙把蓝小姐母子俩接进爱丁堡大厦那天,特意请来红房子的厨师,在家里做了一桌法式大餐。然后,温情脉脉地看着她说,我记得你喜欢吃煎牛排。蓝小姐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桌上的蘑菇汤,很久才拿起汤匙,一口一口,喝得特别的慢,特别的小心翼翼。自从重庆的八路军办事处把她秘密送回上海,一夜间,她像又变了个人。每天除了准时接送上学的儿子,她还买菜、做饭、养花、收拾房间,到了晚上就捂在被子里一面织毛衣、一面教儿子上海话与英语。蓝小姐的儿子在保姆家里住了三年,已经沾染上满口的苏北话,就像个刚刚从江北逃荒过来的野小子。这天,吃完最后一道甜点时,他对林楠笙说,我还要。蓝小姐说,子璐,你要记得,说话前先要叫人。于是,她儿子就对林楠笙咧了咧嘴,叫了声:叔叔。林楠笙笑着说,你得叫我爸爸。蓝小姐一下抬起眼睛,发现林楠笙正扭头看着她。子璐却在这时用带着苏北口音的上海话说,我爸爸早就死了。夜深人静之后,蓝小姐替儿子掖好被子,关了床头灯,悄无声息地下床,摸黑去到林楠笙的房间。一钻进被子,就拉过他的一条手臂,枕在自己头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说,在上海,你知道他们怎么称呼我这样的女人?不等林楠笙回答,她接说,破鞋、野鸡、拖油瓶、扫帚星……我订好了教堂,林楠笙打断她,说,就下个礼拜天。还是退了吧,我这样的人能进教堂吗?我请了杜先生做我们的证婚人。我不会嫁给你的。蓝小姐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林楠笙的脸,说,你别忘了,离开重庆那一刻,我就成了局里的通缉犯。那些都已经过去,林楠笙说,现在我有能力保护你。就在军统改组为保密局不久,林楠笙被任命为上海区的情报专员兼市政府的调查室主任,同时还兼着东方通讯社的社长,全面负责上海地区的党政与军事情报的收集与分析工作,并直接对南京的总部负责。蓝小姐在沉默了片刻后,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脸埋进林楠笙怀里,说,你应该找个好女人,生一个你们的孩子。林楠笮一下想起了朱怡贞,伸手抱住蓝小姐,忽然在她耳边无声地一笑,说,说不定是我拖累你,我是个哪天睡下去就会醒不过来的人。那我每年都去给你扫墓,每天都会给你上香,蓝小姐认真地说,直到我死。可是,比他们俩死得更早的人竟然是子璐。就在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福熙路上的金都大戏院门口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宪警火并案。三名宪兵在戏院门口打了一名警察后,事态很快发展成了群殴。大批的警察从警局赶来增援,宪兵团也出动了两辆卡车,全副武装的宪兵们封锁了现场的各个路口。那天是星期天,戏院里正在放映《龙凤花烛》。枪声响成一片时,保姆带着子璐跟随惊恐不已的观众一起涌向出口。就在跑下台阶时,远处飞来的流弹击中了保姆,同时也击中了子璐。许多市民在惨叫声中倒地。一连三天,蓝小姐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声不响,就像当年得知丈夫阵亡时一样,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泪痕。第四天,她打开房门出来,没看林楠笙一眼,而是坐到餐桌前,一口气就喝干了碗里的薄粥,几乎吃光了桌上所有的点心。然后,又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开始沉沉地入睡。第五天是公祭的日子,地点在中央殡仪馆,内政部与国防部的专员们将会悉数到场。蓝小姐一大早起床,仔细地修剪指甲、洗澡、洗头、吹风、盘发、化妆。最后,她换上一条素色的旗袍,找出一顶带面纱的帽子戴上,径直去了书房,拉开林楠笙的抽屉,取出他那把勃朗宁手枪,熟练地检查完毕,一下就把子弹推进枪膛。五天来,蓝小姐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着林楠笙。她说,我说过,我迟早会拖累你的。我不怕。林楠笙同样看着她,说,但我不能让你去送死。他战死在下关时,我对自己说,我要为他报仇,我还要为了儿子活着。蓝小姐平静地说,现在,我只想去死。说着,她就往外走,却被林楠笙一把抱住。蓝小姐没有挣扎,而是扭头看着窗台上的一盆盆景。林楠笙伸手撩起她的面纱,把她的脸拨过来,让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能为我活着吗?蓝小姐的眼里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却在转瞬间把枪顶在林楠笙的颌下,说,别想阻挠我,我会开枪的。林楠笙仍然抱着她,嗓音却越发干涩地说,你活着,至少每年能为他们扫墓,每天能为他们上香。朱怡贞的核心工作是把孟安南收集来的情报发回苏北根据地。有时,也接收根据地的指令.把它们的密码写在纸上或者干脆刺进绣品里,这完全取决于指令的等级。再把它们送到西马桥弄的吴越绣庄,由那里分配到各条线上。中共代表团撤离上海后,她接收指令的次数越发频繁,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一两趟绣庄。这天,她一离开绣庄就觉得被人跟踪,在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后,发现其实是自己多疑了。可是,就在她回到家里,刚换上居家服,敲门声响了起来。朱怡贞打开门一眼看到了林楠笙。他身穿灰色的华达呢长衫,头戴礼帽,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站在门口就像回家那样,伸手摘下帽子,连同报纸一起递给朱怡贞,说,我还是找到你了。朱怡贞呆立在那里,直到林楠笙进屋,仍然紧咬着嘴唇。林楠笙环顾四壁,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墙头那张结婚照上,说,这是你的新上级?朱恰贞愣了愣,说,他是我丈夫,我结婚了。林楠笙又看了眼照片里的男人,说,他至少大你十岁。朱怡贞到了这时才发现手里还拿着他的礼帽与报纸,就把它们放在桌上,顺势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扭头看着洁净的地板,说,你带来的人呢?让他们都上来吧。原来你早知道我在上海。林楠笙默默地在桌子对面坐下,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垂下眼帘说,你应该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我能让你知道吗?朱怡贞淡淡地说,如果你不是来抓我的,还是请走吧。可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林楠笙坐着没动,抓过桌上的礼帽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又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朱怡贞纹丝不动地坐着,一颗心却在瞬间跳到了嗓子眼。事实上,林楠笙是从一块绣品上发现朱怡贞的。两个月前,保密局的行动队在辛庄破获了一个中共交通站,在收缴来的大量物品中,林楠笙看到一幅蝶恋花的刺绣,一下就想起了在阁楼上与朱怡贞同居的日子。只是,他不动声色,独自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几乎找遍了上海所有的刺绣作坊,最后才在吴越绣庄再次见到那些他熟悉的针法、用色与构图。此后的几个星期里,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坐在绣庄对面的茶楼里,泡上一壶安吉白片,一边跟茶客们下棋,一边透过窗口留意每个进出绣庄的女人。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朱怡贞这些,也没有说起纪中原。他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叹了口气,说,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好。说完,林楠笙戴上帽子,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了,说,放心吧,我不会再来了。朱怡贞还是坐着没动,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黑得几乎看不到一点眼睛的光亮。她一直要坐到林楠笙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才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里。然而,朱恰贞很快就跳起来,几步跑到窗口,看着林楠笙背影消失在街口后,去卧房换掉身上的居家服,抱着一脸盆的洗漱用品匆匆地出门、下楼、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一家浴室。她从前门买了票进去,不一会儿从后门出来时,手里抱着的脸盆已经不在。朱怡贞去的地方是法国图片社。一见面.孟安南在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里严厉地说,我跟你说过,你不能来这里。可是,情况紧急。朱怡贞飞快地说完刚刚发生的一切后,又说,我可以肯定,从绣庄出来他就跟踪了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你得下令,马上清空绣庄。要出事的话,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孟安南不假思索地说,我看过你的审查材料,为什么你从没提到过林楠笙这个人?我能提吗?提了我就是国民党的特务,我早就不在这个人世了。朱恰贞说,当初我接到的命令是通过情报交换的机会,拉拢与策反他。孟安南想了想,说,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他之所以上门来找你,就是为了传递一个信息,绣庄已经存在暴露的可能。朱怡贞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说,这不可能,他是个特务。在我们的圈子里谁不是特务?孟安南想了想,说,现在你回家去转移电台,然后到备用地点等我。我还能回去吗?你能出来,就一定能回去。孟安南忽然笑了。他笑着说,如果他要钓大鱼,首先会抓你去逼供,然后在家里布控,守株待兔,他不会选择平白无故先来惊动你。你好像很了解他们的抓捕程序。那当然。孟安南说,不了解他们,我们怎么去战胜他们?也许他是想敲山震虎,然后观察我们。孟安南又笑了,说,前线的仗都打到这份儿上了,他们还会有这个耐心吗?几天后的深夜,在他们备用的小屋里,朱怡贞仰面躺在床七说,我建议向老家发报,请他们查证林楠笙的身份。孟安南在地板上翻了个身,说,作为一名情报员,你不应该有这样的好奇心。这不是好奇心,朱怡贞说,这关系到我们今后的工作,还有我们的安全。可你能确保查证的过程一定安全吗?那些环节上就不会有敌人安插的内线?孟安南叹了口气后,缓慢地又说,你要知道,我们在上海的情报人员不光只有华东局的,还有延安方面的,还有江苏特委与共产国际的,你要查证一个不在条线上的人,就会有并线的可能,就会给双方带来暴露的危险。朱恰贞再也无话可说。她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可往事却又一次扑面而来。长久的沉默之后,孟安南忽然又说,这个人的身份对你就这么重要吗?十二林楠笔在他的专员办公室里见到老潘时.儿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押送的卫兵退下后,他紧皱着双眉,说,你在玩什么把戏?老潘笑了笑,说,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到你。原来,老潘在三天前的一次搜查中意外被捕,,按照惯例,像这样进来的疑犯就算没人保释,在关押上一段日子后也会被释放,可他却在上刑后的不久开始招供。老潘一边捂着嘴巴咳嗽,一边对预审员说,我要见你们的最高长官。预审员有点不高兴了,但还是朝站在门口的守卫递了个眼色,守卫很快请来一名少校军官。老潘却摇了摇头,说,我要见的是最高长官。少校显然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半个屁股靠在审讯桌上,朝一边的打手抬了抬下巴,打手上前就是两个嘴巴。老潘没有吭声,弯腰捡起眼镜重新戴上后,抬起手背使劲地抹去嘴角的血迹。他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少校,说,我姓潘,我的名字叫潘新民,代号食指。少校眼睛亮了,说,往下说。老潘又摇了摇头,说,够了,你把这几个字往上报吧。少校有点疑惑,拿起审讯记录,把那几个字义看了一遍。这一回,他没有鲁莽,而是拿审讯记录去了情报科。等到这张审讯记录出现在林楠笙的办公桌上,已经两天过去了。林楠笙摇了摇头,对老潘说,你应该清楚,像你这样被抓进来的,只要找不到证据,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释放。可我没时间去等那几天。老潘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笑容,他对林楠笙说,现在,你仔细听好了。说着,他开始向林楠笙下达命令,一道接着一道,直到全部说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力咳嗽起来。林楠笙半晌都没说话,而是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老潘又笑了,说,开始执行吧。林楠笙还是紧盯着他的眼睛,说,如果我失败了呢?那我一辈子都会背着这个叛徒的罪名。老潘仍然微笑着说。我不会为了你的名声去做任何事,林楠笙冷冷地说,我也不会在乎你的死活。我知道,老潘说,对于一个情报员来说,生命不重要名誉同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任务。你还有一件事没告诉我.林楠笙站起来,说,我收对情报后怎么送出去?三天没我的消息,我的报务员就会销毁密码本,自动撤离上海。老潘仰起脸看着他,说,现在,已经三天过去了。林楠笙再也没说一句话。他最后看了老潘一眼,走过去拉开门,让卫兵进来把他带走后就直接去了档案室,在那里找出许多文件,一直埋头看到下班才离开保密局大楼。这天晚上,林楠笙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他没有惊动蓝小姐,悄悄地洗漱,悄悄地上床。第二天吃完早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