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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水灯散文

  在我老家,把煤油喊作火水。很贴切,起火的水,燃烧的水,就叫火水。如此,煤油灯也喊作火水灯。

  先前,老家跟许多地方一样,没通电,夜晚看东西,除了星月清辉,就点火水灯。火水也就成了家家户户的日用品。大人让顽孩提俩瓶去打烧酒和火水,出门时还叮嘱:“记住了,一斤烧酒二斤火水!”顽孩怕忘记,一路念叨“一斤烧酒二斤火水”、“一斤两斤”,结果买回一斤火水二斤烧酒,还有剩钱,火水比一般的酒水贵一点。火水大多用来照明,有时灶头里的柴不够干燥、燃不起,浇点火水,就刺啦刺啦燃起来。小时候看马戏团的表演,上来一个光半身的汉子,口含火水喷火把,喷出一条火龙,令人惊叫。

  天热的夜晚,老鼠总喜好出洞,时常咬坏东西。入夜之前,人们在老鼠常出没的地方装夹子,第二天发现有老鼠被夹,顽孩们来劲了。给老鼠浇火水,点燃,解开钉定的铁线,让它拖着夹子、燃着火团逃窜,又围追堵截,恐吓嚎喊,老鼠到底毙于“火刑”。那时觉着肆意快活,现在回想,有对生灵的残酷的不忍,也有对“鼠辈”的憎恶。

  火水灯像一件艺术品。葫芦(谐音福禄,寓意五福)形状的灯肚,顶着一圆形铁架的灯头,中间吊一根灯芯,汲取火水供火;灯头有一船舵形的小开关,来回扭转,可拔高或坠低灯芯,使灯火变大变小;灯头上戴一灯罩,可挡风。

  我记得婆太(阿公的阿妈)的那盏火水灯。

  婆太是我小时候见过的.小屯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人。她窝在一间老屋里,天稍转冷,就坐在灶前烧柴取暖。她的容貌与别的老人没有不同,脸上的皱纹陷进骨子里,眼眶凹得很深,眼珠像古井里的月影,牙齿掉剩伶仃几颗。婆太很空闲,烤火烤火,有时嗑点晒过的南瓜籽,就那几颗残牙,嗑啊嗑,半日也嗑得小堆瓜籽壳。婆太怕黑,柴火燃尽,留下一堆火红的炭,她就点燃她那盏火水灯,灯罩厚实,熏得昏黄,老屋就撒满浓浓的红光。

  有时,我陪婆太烤火,烤些番薯芋头。婆太眯起眼,望望火苗,又望望我,问几岁了、谁生的?我应答,不多久,她又问;她记性要不得了。小屯的人用瓜丝洗碗,水瓜丝瓜长老了,晒干来,剥瓜皮、倒瓜籽、得瓜丝。婆太常记不起瓜丝丢哪里了,找啊找,找不到,就喊我剥新瓜丝来用。我剥好了,把水瓜籽或丝瓜籽放在一小簸篓(留着当瓜种),提醒她,别跟南瓜籽弄混了、吃不得的。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那年,还没到冬至,婆太走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得再也回不来了。那时,我们家的一头大猪冲出猪栏,在岭岗跌断前脚,阿公与二伯、六叔、小叔把猪杀掉,做腊肠蜡肉,还打肉糕为婆太特制几段。我很高兴,上课肚子咕噜响——呼喊喷香的腊肠腊肉咧。可腊肠腊肉还没风干,婆太就走了,在一个一大家人都睡得香甜的夜晚、悄然走了。

  全屯的人为婆太送丧,男丁还在夜里为她守寿;寿棺摆在旧厅堂中间,两边摆满草席被铺,汉子孩子挤着过夜。半夜,我醒了,作法的道爷已歇息,凌乱的烛光和火水灯灯光照着那暗红的寿棺,十分阴冷。婆太生前从没骂过我,此时她睡在里面,却让我觉得惊恐;转念等天亮抬上岭岗一埋,从此与她永别,又觉凄惨,总有点不舍。我憋尿咬牙,不时偷望她的寿棺,胡思乱想,天快亮才迷糊睡着……

  此后,我不时梦见婆太,她端着一盏火水灯,走走停停,不知想去哪儿;然后,她手上的灯突然掉下,我就醒了。很长一段日子,对死亡的困惑与惊骇让我的睡梦狼狈不堪。直到我找到了另一盏火水灯,这一页才翻了过去。

  我小时候顽皮,有一回犯事,被一位叔婆“告状”到家里来。我阿妈很发火,摁我在凳子上,拽我耳朵要“剪掉”,一边的二妹三弟吓得大哭。阿婆赶来劝阻,夺去阿妈的剪刀;阿妈余怒未了,抓起树杈打我。我大嚎一声,跳出家门,逃离小屯,直奔岭岗。

  天黑了,我溜回小屯对面的牛栏,爬上牛栏边的榄木,躲在榄木枝杈间偷望小屯、我的家。我肚子饿、心乱,直想变作牛栏里的一头牛。这时,阿妈像往常一样找我,喊我回家吃饭。我得意起来,不出声,肚子也不“闹”了。夜渐深,阿婆叔伯婶娘也帮忙寻找。望着那些晃划不停的手电筒和忽明忽暗的火水灯,我的得意逐渐消去。当阿妈捧着火水灯、拖着瘦瘦的身影经过牛栏,用哑得要哭了的嗓音喊我,我多想应她一声,张开嘴巴、却没声音,闭上眼、泪水就突围出来……

  那一晚上,阿妈连同那一盏柔柔却韧性的火水灯,抹掉了我很多的“阴暗”;之后,我的性子就逐渐改了。

  性子改了,我喜好上了读书写字;在课本里寻找未知的东西,好奇盖过了困惑与恐惧。放学回家,坐小凳、扒大椅写字。白天写,夜晚也写;夜晚点火水灯写。阿妈在一旁剥花生或补衣衫。写着,我拱起身,头靠近火水灯;阿妈伸手按我额头,喊我坐好。一回,她没留意,我额前的一卷头发就被灯烧掉了。有时,阿妈问,写什么字?我答,舟。什么字?小舟的舟,就小船。她点点头。我说,等读四年级、我想买一盏新火水灯,晚上带去学校上自修。阿妈问,晚上认得路么?我答,捧着火水灯照路,走过田垄、走过小河、走过榄木根的小卖部,就到了。阿妈笑了,别跟着河水走,走到大洋咯!大洋是个大镇,我去过那里赶圩,什么都有,大得就像外面的世界。可我读四年级时,各村屯都通了电,教室也挂起电灯,不用火水灯了。

  眨眼几十年,婆太的音影犹如石板古井、了然无踪,当上“祖母”的阿妈也日渐衰老,物非人非事亦休。往事随风、无形有痕,掩上回忆的窗,打开一扇新门,我信、总有一盏火水灯照进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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