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父亲又站在阳台,打开窗户漫无目的地眺向远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雨中袅袅升起,恰似父亲剪不断的愁绪。
天色渐晚,夕阳亲吻过群山后,黑夜渐渐拉开帷幕,大地被染上一层奇异的朦胧色彩。而父亲依旧站在窗前,深锁着眉头看向雨中,他的眼睛如大雾弥漫,神情中显得有些迷惘和痛苦。我默默地走开,拿起洒水壶浇灌那几盆宽叶兰草,细小的水雾落在兰草周围,叶片被润湿后更显得翠绿,我静静地端详着它,思绪渐远。
一个下雨的晚上,父亲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全身湿透了,略显狼狈,而眼中的兴奋与上扬的嘴角却难以被这狂妄的大雨覆盖。
父亲刚进门就急忙递给母亲一袋东西,看起来挺重的样子,我注意到父亲眼中闪着自豪的光芒。他轻轻地将那袋东西放在地板上,拆开口袋后,我与母亲均是眼前一亮,那是一种珍贵少有的宽叶兰草,叶片两边没有倒刺,叶面光滑圆润,如打了蜡似的泛着光,更让我惊叹的是它那绿得如湖水般的外衣。
父亲尽心尽力地照料那几盆兰草。从旧货市场买回几个绘着青花的花盆,又从山上挖回养分十足的黑土,将兰草栽于盆中,用花洒装上兑匀的营养液喷洒,脸上满满的都是幸福,犹如正在养育新生的婴儿。我和母亲假装嗔怪道:“你这是玩物丧志,夏师傅。”父亲像个羞涩的大男孩一样笑着,阳光斜射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像是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
开始的几天,兰草有些水土不服,显出恹恹的病态,干枯的叶子耷拉在盆沿上毫无生机,我无聊的时候就喜欢趴在兰草旁边玩,用剪刀剪去它干枯的叶片,脱下它陈旧的外衣。过了几天后,没有了干枯的叶片,兰草得到充足的养分后显出勃勃生机,如柳叶般细长的叶片向盆外蔓延,如一汪碧水从盆中倾泻而出,那绿浪映入我眼帘,使我好似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父亲对兰草的喜爱是可想而知的,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照料这些花草。一会儿用小木棍给兰草松土,一会儿用润湿的毛巾擦拭叶片上的灰尘,一会儿嘟囔着兑营养液,告诉母亲这比例最好是几比几。夕阳渐渐向西山移动,父亲忙不迭地将兰草搬来搬去,只为追寻最后那一米阳光,慌乱的样子使我和母亲忍俊不禁。
日复一日,兰草的碧绿让人移不开眼球,它呈现的那种绿,像是打翻了颜料瓶自然伸展出来,不加任何修饰的。
然而,不幸的事还是发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那个夜晚如期而至,却预谋着一场大劫杀,黑夜暗藏悬机。在这看似平静的夜空下倏地闪过一道闪电,像一把利剑刺破苍穹,杀手好似得到指令般齐上阵。于是,雷声、风声、雨声,混杂在了一起,树干发疯般颤动,大风撕扯着枝叶,雨点将泥路打得溃散一片,风与雨展开了一场生死角逐。
而这,发生在人们熟睡之后,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没有被惊醒,没人成为这场罪恶掠夺的目击者。
当我醒来的时候,外面的世界一片狼藉,我走出卧室,看见父亲搭了一个小木凳,背对着我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向外面,母亲站在沙发边望着父亲,就是不坐下。我走到父亲旁边,想说什么却未发出丝毫声音。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眉间有些悲恸,手肘撑在膝盖上,指间夹着烟,背影像一头累坏了的牛,他的旁边,躺着碎了的花盆、泥土,与依旧碧绿的兰草,而叶面却平添了些许伤痕,像是饱经风霜。他看了一眼兰草,转而望向窗外,轻叹了一声,垂下了头……
良久,父亲站起身,穿好外套出了门。父亲中午未归,我和母亲正想着他去了哪里,心中不由得焦急,这时,门锁忽然响起被打开的声音,看着进来的人稍好转的脸色,我和母亲顿时松了口气。原来父亲是重新去买花盆了。
他将兰草再次种在盆中,神情严肃而神圣,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礼拜,又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父亲一如既往地细心照料兰草,每当他的手抚上叶片斑驳的伤痕时,口中便喃喃道:“可惜了,可惜了……”。几天过去,兰草叶片上的伤痕渐渐淡了下去。父亲习惯将它摆在阳台,阳光一寸寸的打在兰草的肌肤上,光线与叶片的绿交织在一起,像是绿浪涌入我眼帘。
有一天清晨,空气中还是水雾氤氲,父亲接到了一个电话,神色异样地应了几声后挂断,那一刻,我分明看见父亲眉间强忍的失落与无奈,以及眼眶中被用力逼回去的晶莹液体。他整理好情绪后,假装轻松地向我们宣布他失业了,似乎还想要微笑,但面部显得有些僵硬。
这以后,父亲似乎有些心灰意冷,便无暇再照料兰草,整天就站在窗前向外望,点燃一支又一支烟,想要燃尽他的苦楚与迷惘。烟雾将他团团围住,我能想象出烟雾中是一幅怎样的面容:无奈、不甘、痛苦……我明白,他不想生活的重担就这样易主,他不想就此让母亲来支撑这个家。他也不需要我们貌美如花,只要我们生活得快乐,他就可以为我们打天下。
自从父亲看到母亲每天早出晚归,一回家就瘫软在沙发上累得连饭都不想吃,他就发疯似的开始四处找工作,那段时间他在母亲和我面前很少说话,都是沉默。那本皮套电话薄被他翻过无数次,每次他在电话里和对方说完一大段话后都会附上一句,“如果有我能胜任的工作就请回电话给我……”。而父亲的电话,在那几天似乎从未响起。
然而我们一直等待着,似乎有一种力量越来越强,似乎深渊中传来了幽兰的芳香。
思绪渐渐飘回,我放下花洒,拨弄了一下兰草碧绿的叶片,回到卧室睡觉。从睡梦中醒来,拉开窗帘,今天一定是个艳阳天。大地经过雨的洗礼后变得格外清晰,爬山虎长满了断墙,风一吹,就一起向上翻飞,似蝴蝶蹁跹。温暖的阳光落在兰草周围,父亲和母亲一起用花洒浇灌着它。母亲笑靥如花,父亲脸上弥漫着的是温柔。这时,一阵被特别设置的手机铃声响起,不经意的微笑在父亲嘴角蔓延开来。
小雨伴随着阳光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如一枚枚音符在舞动,那盆兰草在大雨的背景下蓬勃舒展,更显得苍翠欲滴,像是绿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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