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中学的往事（四）：曾经“正处”的普通教师
1920年，才成立16年的梅州中学印行了一份《全校同学录职员表》，其时正是黎贯（伯通）先生担任校长的时代，记录教师26人，其中现在大家比较熟悉的有黎贯，后来继任校长的李时可，还有秀才老师梁伯聪、黎茂仙。像梁隽可、黄金佑、李蔚霞等人士虽然后来也担任过梅州中学的校长，但普通人今天已经不太了解他们的生平了。还有如黄中先生（号仲永），极可能是梅州中学校歌的作曲者，但今天梅州中学校歌的曲谱上却标明作者是“王仲咏”，是否闹乌龙呢？则不得而知，暂时无暇考证。
梅州中学老校门
数年前，我对表中教师的生平历史感兴趣的不少，但最关注的还是“温见”这位人士，表中只有寥寥数语：“温见，字著叔，籍贯梅县，家乡西厢堡洋门，通讯地址井头街源长号”。当年的梅州中学教师队伍人才济济，俺为何要关注这样一位穷酸知识分子呢？缘于温见实乃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文学社团——南社的成员之一。
著名文艺批评家、诗人黄药眠是梅州中学的杰出校友，晚年在回忆录中对在梅州中学就读生涯多有回忆。那时的黄先生大概是个愤青，在对黎贯等留日派老师的教学作风乃至穿着印象深刻之余，偶有讥讽之言。黎贯本人是日本留学生，聘任了不少留学日本归来的知识分子，因此，黄药眠认为其时学校烙上日式教育的痕迹。
当时梅州中学教师中的留日派除了校长黎贯，还有教务主任梁隽可，教师李时可、钟擐父、杨志达、温见等。这群人，大部分都像黎贯一样曾短时间在政府任事，但职务都不高，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温见。温见在民国初年曾任翁源县的县知事，即今天韶关市翁源县的县长，那时没有县委书记的名头，县长就是一把手。
前排中间穿西式外套者即为温见先生
温见是一名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生，他的家乡西厢堡洋门位于现在的梅州市梅江区城北镇洋门一带，那一带现在分成杨文、三村几个村落。恰好笔者曾祖父母的墓地在附近的老虎坳，有一年，我前往雇人清除墓地杂草后，回城时间尚早，我驱车经过一个乡村商店，见店里有个老头，于是停车询问温见的情况。那老头对温见这个词很茫然，但一提到“温著叔”，人就像触了电，然后疑惑地打量着我：“咦，你怎么知道我岳父的名字？”后获知我是喜欢穷开心搞历史研究的青年，方才释然。原来此翁也姓温，是当地三村人，正是温见的小女婿。
温见，家名温继先，号著叔，温见是学名，所以连他的女婿都不太熟悉。他是清末到日本的留学生，留学同乡在他的家乡城北镇还有两人，分别是丁窿坑的侯过（子约）、福瑞岗的曾蹇（晚归）。1908年，留日学生、同盟会员钟动回乡发起成立文学团体“冷圃”，鼓吹反清革命，一批留日梅州学生和在梅州的青年士子也相继加入。钟动化名寒云，曾勇甫化名繁霜、曾伯谔化名积雪，古直化名层冰，李季子化名朝露，曾蹇化名断魂，温见化名天籁。大概是与这批哥们的关系，温见也加入了同盟会员柳亚子、陈去病等人发起的革命文学社团——南社，可见他即使不是同盟会员，也与革命党人关系密切。民国初年，他与好友一起到粤北做官，曾蹇担任南雄县长，他担任翁源县长。
温见加入中国近代最大文学社团——南社的入社书
民国是军阀混战的年代，官一般都做不长，但可以不断换个地方做。然而，温见后来却跑到梅州中学教书育人去了，从此不再踏入仕途，这是为何？我虽没有做过官，但耳闻目睹一些人和事，对温见隐退的原因也可揣知一二。一，温见是一位心慈手软的书生。据他的女婿说，他判决案件，对那些犯重罪的人量刑要思虑再三，不忍随便下手。一看就是心不够黑的人，一个老是为别人着想的人，曾么能当官？不会写匿名告状信，不会在背后毁谤抹黑同僚、竞争对手，不会不踩别人就不痛快，不会冲锋在后，捞取成果在前，你怎么能混下去？二，温见一定是操守比较清廉的人。当时做了县长，一年一般能够捞到数万银元以上（这有梅县籍泰国报人吴继岳先生的回忆录为证，他的堂兄县长就为此发了点财）。温见在家乡没有留下半点自己建的房产，只在父母的墓旁留下一块较大的神道碑，大概是以他的功名为祖上增添点荣誉。我曾想去看看记录的是何内容，但那里荒废已久、道路荆棘，他的外孙也不愿带路。清廉的荣誉又不能当饭吃，难怪其后人也不感冒。在那样的年代，清廉就是碍眼，还没有钱孝敬上峰，继续干下去痛苦而且危险，的确不如回家教书。三，温见也不是脸皮够厚的人。脸皮厚的人，上峰放的屁，闻起来也说是香的。明明内心深处，对金钱权力迷恋的要命，也要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满口“耕好心田，自有收获”的仁义模样。温见大概扮演不了这种两面人的角色，只好像陶渊明一样归去来。
温见出席城西学校（今梅师附小）建校十周年校庆留影
历史对好人往往不太公平。温见在梅州中学教书一段时间后，又去潮州金山中学教书，大概也是梅州中学校长黎贯转任该校校长的缘故，所谓照顾故人。1940年左右，温见在贫病中去世，留下他从日本带回的妻子和一帮年幼的孩子，他的朋友、著名学者古直曾赋诗“独怜低唱歇，稚幼可胜哀。”描绘的正是他身后的家庭状况。他在留日“城北三友”中最为潦倒，朋友曾晚归则官场得意，又是黄遵宪的侄女婿，曾做到地区专员、民政厅长的职位，但是后来身体不行，也在1941年去世。只有侯过跑到中山大学任教，书法也出色，解放后担任广东书协的主席和广东省文史馆馆长，还躲过政治运动的冲击，一直活到90多岁，也算是一项奇迹。
一位留日海龟，当过正处级的官职，后来却成了教书育人的孺子牛，这或许是温见个人的不幸，却是当年梅州中学的幸运。像李时可、黄海章等一批能在大学当老师的人，都有一段时间在中学任教，成就了这所知名中学的辉煌。现在，类似温见这种留学海龟，精通外文，诗词一流，见识广博的中学老师，在梅州市打着灯笼估计也找不出多少了！另外，一所学校的发展固然要行政力量的支持，但最怕行政力量对它的野蛮扭曲，对学校来讲，它是科级单位，抑或是处级的重点学校，都是次要的东西，关键是要有符合教学规律的管理体制和人事制度，这也应该也是当年温见这种处级干部愿意教书的启示。
温见诗歌作品欣赏
哭宋渔父先生
噩耗传来路八千，只身飞起发冲冠。
长城万里凭谁坏，把剑摩挲更问天。
鬼谋本是胜人谋，哭到先生泪不收。
最恨马鞭投未断，长江故故至今流。
男儿死迹寻常事，冈上黄花故鬼多。
只都腥风和血雨，江山如此奈人何。
远 游
扬子江头泛泛槎，看山飞走想龙蛇。
十年一觉江山梦，赢得风横又雨斜。
哭李三次寒云韵
回头云里众峰青，此去何人唱渭城。
无限伤心波渺渺，有时入梦影亭亭。
争传子晋依仙鹤，忍共红颜化草萤。（君妻旋逝）
一度哭君肠一断，那堪凄绝又还醒。
千株杨柳万条丝，忍唱阳关一阕词。
南浦当年真死别，凉风此即苦相思。
花洲明月映如昨，冷圃斜阳曾几时。
芳草美人何处觅，秋坟歌彻未成诗。
居冷圃书报寒云断魂
孤燕归来日已斜，沉沉帘幙静无哗。
可怜城外双江水，犹绕洲前百姓家。
消夏难寻栖凤竹，悲秋莫问杜鹃花。
美人芳草愁无极，冷泪清清只自嗟。
沪上别曾断魂
君去不即去，向我归人诉。
离情有万千，一一难得吐。
吁嗟君何言，伤哉君何故。
君意既未伸，还听余心愫。
汪汪黄海波，是否归时路。
同是去年人，君独再相渡。
莫道行路难，岁月他乡度。
雨夕复晨霜，屡把归期误。
归者可谁怜，故乡在何处。
当时秋已来，到亦秋将暮。
感时良亦惊，每把良朋数。
不策轻离别，难得与君晤。
同学多少年，谁易为重聚。
一东还一西，南北奚由遇。
冷圃冷清清，亡友痛朝露。
君去勿徘徊，我归泪如注。
寄钟寒云
忆君最为苦，未尽别离情。
望海天无际，伤时道不行。
十年同抱病，万里各求生。
何日重相聚，应当语一声。
香江席上示雪兄
鞭拂昏尘棹破烟，行踪难记十余年。
只知旧岁当今夕，曾为看花醉绮庭。
去日苦多人已老，何时能得月长圆。
故乡心事他乡梦，前度刘郎泪黯然。
香江寄曾侯两友
天空海阔路路漫，不尽相思泪不干。
客里梦魂愁夜短，世间左右做人难。
贫罹原宪形同病，剑拔王郎歌愈寒。
今雨微茫怀旧雨，何时重得月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