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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坎纪事

发布时间:2021年3月6日责任编辑:刘小强来源:新浪新闻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如果没有那次眼泪灌溉也许还是那个懵懂小孩溪流汇成海,梦站成山脉风一来,花自然会盛开……贵州省毕节市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石门乡中心小学,一位叫梁俊的支教老师将清代性灵派诗人袁枚的《苔》谱写成曲,带着一群孩子径直上了央视一套《经典咏流传》。开口一唱,震撼全场。歌声清甜甘洌,如云一般纯洁,似水一样清澈,直击心田。我们循声而往。走进石门坎,我们看到了许许多多。这里不仅仅只有袁枚与梁俊的风景。1八月的太阳炽热难耐。“石门坎基督教福音堂”里端坐着几十位信徒,一名女牧师站在台上,布道的语气朗声朗语。间隔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台下即会唱起赞美诗,一人起,三五人和,接着是所有人参与进来,和声自然,悦耳动听。牧师讲的什么,信徒们唱的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但由此营造出的那份安宁的气氛与和谐的音乐却让我迅速散去了身上的燥热,内心变得十分平静。“以马内利”,神与我们同在。不懂就问,我小声地请教坐在后排的一位信徒(我还真问对了人,她是今天的值日牧师)。“这样的活动,你们每天都有吗?”“不是,一周一次,今天是星期天,正是我们的礼拜日。”“一次礼拜有多长时间呀?”我继续问道。“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三个小时。”“你们每个人都要登台去讲吗?”她说:“当然不是。每一次只安排几个牧师布道,每个人讲40分钟左右。”“她讲的什么?他们唱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们是苗族的一个支系,叫大花苗,我们说的都是苗语。牧师讲的是《圣经》上的内容,刚才唱的是赞美诗。你看吧,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两本书,一本是《圣经》,一本就是《赞美诗》。”……2这样的场合,不宜一直问下去。我们从福音堂告辞出来,直接到了后山上。后山山顶平坦,有一条水泥路蜿蜒向前,水泥路的尽头矗立着两座坟墓,青石垒砌,墓碑上同时镌刻有中文和英文,显示出几分气派。一块墓碑上写着“大英国柏牧师讳格理之墓”,两旁有对联,一副是“牧师真是中邦良友;博士诚为上帝忠诚”,另一副是“漫云古柏埋幽径;共仰明星上象台”,横批“人杰地灵”,横批的上头是“返故乡”三字,再上头是一个石头雕刻的十字架。另一块墓碑上写着“大英国高牧师讳志华之墓”,也有对联、横批、十字架等配置,碑的顶部刻有“安乐乡”三字。两个老外安葬在这里,坟墓有如此高的规格,还在墓碑上给予了美好的愿望,一个叫“返故乡”,一个叫“安乐乡”,这绝对是石门坎人对他们的厚葬了。为什么会享有如此礼遇?我正在为我的疑问寻找答案的时候,发现坟墓的右前方竖了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两行字“贵州省文物保护单位柏格理、高志华墓”。碑的背面刻着俩人的简介,它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塞缪尔·柏格理(1864年4月-1915年9月),英国西南部人。1886年与好友邰慕廉申请获得批准前往中国传教。1887年1月抵达上海。经内地会创始人戴德生建议,前往西南地区少数民族聚居的云南昭通、四川凉山等地传教。1904年冬季来到贵州威宁考察后,选中石门坎为传教办学地点,与汉族老师李司提反、苗族老人杨雅各等共同创制出石门坎苗文,创建了西南地区第一所苗汉双语学校、平民医院、孤儿院、农业技术推广部和邮政代办及其足球场等。1915年9月,石门坎流行伤寒病症,很多学生被感染,柏格理亲自护理患病学生而染上伤寒病,不幸去世。高志华(1895-1938),英国人。1921年来华传教。曾在四川凉山、川南、东川、云南昭通、贵州石门坎、四方井等地传教,多次来到石门坎,在修建石门坎牧师住房时,于1938年3月5日因暴徒劫财在石门坎遭到杀害。3基督教的东西我搞不懂,但“柏格理简介”中说到他在石门坎兴办学校、医院,建设运动场等设施,这些服务民众方面的记述引起了我足够的兴趣。沿着“石门坎基督教福音堂”坎下的石板道前行约500米,这里竖着一块《石门坎溯源碑》,碑曰:“天荒未破,畴咨冒棘披荆,古径云封,遑恤残山剩水”。这里讲的是石门坎的自然环境,一句话,糟透了。我喜欢用诗化的语言来描述,叫“此地在何方?云深不知处。”在这样一个从物质角度观察近乎“炼狱”的地方,近百年来却创造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一个小村落,异军突起,带领苗族和周边川滇黔十多个县少数民族扫除文盲,勃兴教育,风云叱咤,成为西南苗族的最高文化区。《石门坎溯源碑》上,对当时的建设场面及成就是这样讲述的:“十年灌溉,偕良友创字译经;两度梯航,与细君分班授课。”“文章机杼特操实业经纶,道德森林饶有民生主义。”“故叫万花齐放,遂使良苗一新。”4这些成绩发轫于一次文字创新。柏格理初到石门坎,遇到语言障碍,传教几乎成为不可能。于是拜苗民杨雅各和张武为师,认真学习苗家话。他具有语言天赋,学得很快,不长的时间,就说得很地道了。当年,在石门坎,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场景:柏格理穿着苗民的粗麻布衣和草鞋,走乡串寨,与苗家同吃洋芋和荞麦饭、同宿麦草堆,和气迎人,路遇苗民,就象遇到长者一样谦让。但这样“一对一”或“一对几”的传教方式有进度而没速度,有效果,效果又不是最佳。柏格理想到了创造苗文,他会同精通英文的苗汉知识分子李国镇、杨雅各、张武、钟焕然等人开始了潜心研究。几经失败后,与1905年终于成功创立了简明易学的拼音文字,分元音和辅音,又称小字母和大字母,小字母写在大字母上方或右侧,以小字母位置的高低来表示声调。这套文字包含常见的拉丁字母,也含自创的几何图形符号。创立文字期间,他们研究了大花苗的服装,有趣的是,从传统服饰纹样中获得了灵感。于是一个神话开始在苗区传播:苗族以前丢失的文字现在找到,这套文字从苗族衣裙图案中重新恢复出来,正是祖先遗失的文字!借助苗族长期流传的“绣在衣服上的史诗”的隐喻,新创制的文字获得了苗族人的广泛认同。文字传播的同时,基督教也得以迅速传播。自此,石门坎成为了基督教的锡安圣地,以此为中心,基督教逐渐扩展成为20世纪上半叶中国最大的少数民族教会组织。据载到20世纪四十年代,川滇黔边区约80%的苗族人信奉基督教。创制苗文,成为了基督教深入苗区传播的一件利器。牧师们翻译了苗文版《圣经》和《赞美诗》,杨荣新、王树德修订的译本流传至今。学校用它来编写教材《苗文基础》《苗族原始读本》,发行苗文报,传播科学文化知识。苗族同胞乐意学会用自己的文字,通信记帐,记录民族诗歌、故事。这套文字帮助苗族提高了文化地位。石门坎苗文曾传遍乌蒙山区,最远传到滇南文山红河地区。云贵川边境苗区许多苗族同胞能通读苗文《平民夜读课本》,据说,乌蒙山区三分之二的苗族由此扫盲。平民教育帮助苗族摆脱了因文化落后遭受的民族歧视,当时,威宁苗族人口中受现代教育的比例超过其他少数民族,也超过了汉族。5基督教教会在中国提倡通过办文化教育和慈善事业来推动宗教的传播,提出了“哪里有教堂,哪里就有学校”的政策主张。1910年基督教教会西南教区苗疆教育委员会在石门坎成立,这里由此成为基督教教会在西南地区传教、办学和推动乡村建设的大本营。教会带领苗民义务投工投劳,先后建立教堂、小学、中学、游泳池、运动场、孤儿院、供水设施,药房,曾有大小建筑42幢。后人赞叹,“一片荒地,极端经营,竟至崇墉栉比,差别有天地。”威宁西北乡,邻毗昭阳,看石门高敞,光华校旗树黔疆!客来自远方,热心乐意渡重洋,拍七数风琴,吹芦律笙簧,音克谐兴悠长,齐声高唱大风泱泱。好男儿当自强,天下一家共乐一堂。……这是当年光华小学的校歌,朗朗上口,慷慨激昂。“拍七数风琴,吹芦律笙簧”,可以看出,还蛮重视音乐教育。何止是音乐教育,当年光华小学的教育可以说是素质教育的典范。石门坎办学很有特色,每年学校的体育运动会深受民众欢迎,以至于演变成民俗。老人们还记得,1934年运动会盛况空前,两万余人参与。比赛时,学生对学生,农民对农民。运动会远近闻名,带动云贵边区体育发展。光华小学的足球和长跑项目每每夺魁,石门坎被称为“贵州足球的摇篮”。1943年朱焕章校长把光华小学扩建为石门坎私立边疆民族初级中学,这是西南苗区第一所中学。以该校为中心,在川滇黔边区设立分校。至1950年,管理96所小学、5所中学、1所卫生学校、1所神学校和一些医疗机构。彼时,石门坎便成为了川滇黔三省边区人才中心。40年的时间,学校毕业了4000多名小学生,数百名高初中及中专生,30多名大学毕业生,4位硕士和博士。其中本乡本土的医学博士吴性纯和张超伦最令石门坎人骄傲,因为吴医生是苗族历史上的第一位博士。6发生在石门坎的教育现象,让我想起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东部平原地区的那一场轰轰烈烈的乡村教育运动。河北定县,晏阳初博士开始了着名的定县实验调查和平民教育,以后由识字教育转变为乡村建设。江苏南京,陶行知博士宣传生活教育和师范教育。山东邹平,梁漱溟先生开辟了乡村建设实验区。我为这一批教育家对国家的热爱和对教育的忠诚充满着深深的敬意。曾经,我专程去到晏阳初博士的故乡四川巴中,瞻仰他的故居、纪念馆和陵墓。他认为,中国的大患是民众的贫、愚、弱、私“四大病”,主张通过办平民学校对民众首先是农民,先教识字,再实施生计、文艺、卫生和公民“四大教育”。对于当时中国的情形,我以为是切中了要害。陶行知博士是我的偶像级人物,他的“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三大主张更是对我的教育管理及教学活动产生了关键性的影响,以至于我的人生定位,即是“做一名乡村教育家”。但对比以石门坎为中心的中国西南隅的乡村教育,这些“海归”博士们演绎的一幕,就其结果而言,是不是可以进行一些反思。东部平原的乡村教育运动,领导者重研究阐述和学说倡导,教育史上闪烁着教育家的思想之光,而尘埃落定,博士还是博士,平民还是平民,乡村教育运动的成果凝聚为个人化的学术成就和社会声望。西部石门坎的乡村教育运动,领导者重实践轻着书立说,许多传教士在文献中默默无闻,而苗族自己的知识分子则在历史中脱颖而出,文盲成为学者,平民变为博士。建国初,石门坎的学校为贵州省各级政府机关输送了一批苗族知识分子干部,可以说西部石门坎乡村教育运动的收获是社区整体的成就。7在石门坎的游览、走访过程中,我们始终没有忘记寻找石门乡中心小学的地址,因为那儿是梁俊老师教孩子们唱《苔》的地方。在教堂时向牧师打听,在石门坎大饭店向老板打听,走在街上向苗民打听,得到的答案很一致。“现在不叫中心小学,叫新中学校,离街上4公里左右”,随即用手一指街道的后山,“翻过那个山口就到了。”大山的那一边还是大山,我们驱车到达。学校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全名叫“石门乡新中教学点”。现在学校正在放暑假,没有见到一位老师,也没有看见一名学生。但我们知道,唱《苔》的那一拨孩子,小的在上五六年级,大的正好升上初中,他们怀揣着心中的梦想,正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人没见到,但兴致没减,返回的路上,我们似乎听到了,孩子们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歌声在茫茫的大山之间回荡。2020年8月13日

作者:宽哥,本名郑宽学。教师,现供职于宜宾市叙州区教学研究与教师培训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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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图片由宽哥拍摄,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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